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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給你,糖也給你》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我疼

 林暮冬在隊醫房間待到深夜, 什麼也沒動, 關了燈, 拿了卷肌內效貼布回房間,一直坐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射擊隊早早上了去體育館的大巴車。

 閉幕式表演的通知已經下來了,h國的新聞宣傳早鋪天蓋地。

 興奮劑事件已經攔不住地傳了出去,官方拼命大肆鋪開勝果宣傳,拿金牌數壓着中國報了“全勝”,又把中國隊能“逆轉獎牌榜第三”的功勞也盡數歸功在了順延的那一枚銅牌上。

 50米順延到銅牌的年輕隊員坐在車門邊上, 抱着槍盒,臉色發白。

 “別緊張,就是象徵性的那麼一槍。”

 柴國軒特意坐在邊上,平心靜氣給他疏導:“牌都拿了, 誰還有脾氣?都是看狀態的, 閉幕式那種場合,一槍能打成什麼樣都不奇怪……”

 年輕隊員勉強笑了下, 點點頭。

 車就要停了, 劉嫺在邊上檢查隊員的證件,笑了笑:“不要緊。一個世錦賽,就算閉幕式也不會有多少人——”

 她看向車窗外, 神色忽然沉了下。

 柴國軒皺了下眉,也跟着看向車外。

 幾輛大巴車都堵在門口,場館前滿是記者,把不大的廣場圍得水泄不通。

 劉嫺直起身, 擰眉擔憂:“怎麼弄的——這麼多人,什麼時候我們也有這種熱度了?”

 “奧運會撤項,興奮劑事件,全勝宣傳,難免的。”

 柴國軒深吸口氣,穩住了起身,聯繫主辦方出來維持秩序接人:“出事的也是h國的國寶級運動員,這麼大的事,不可能不鬧出風波來……不管就行了。”

 他沒叫隊員們先下車,帶着教練們擠在前面,勉強從人羣裏開出了條路。

 消息是半夜傳出來的,趕到的大半都是h國媒體。興奮劑事件加上國寶級運動員,熱度已經超出了體育新聞的範圍,不少記者都在拼命往前搶着,試圖拿到最新的第一手資料。

 一不留神,就有話筒徑直遞了過來。

 “您好,我是Sth的記者。

 h國記者一眼瞄準了那個50米的運動員,操着生硬的中文句句誅心,“對於在金牌意外取消下順延獲得銅牌,成爲獎牌榜第三這件事,請問中國隊會覺得慶幸嗎?”

 柴國軒神色驟然沉下來,回身想要發作,被劉嫺一把扯住。

 看着老領隊眼底的激烈怒氣,劉嫺咬咬牙,只能盡力壓着火,提醒他:“不行,這種時候什麼都不能說,多說多錯……”

 中國隊出了國門,被外媒別有用心歪曲抹黑的次數多了,都已經被坑出了經驗。

 這些記者顯然是來點炮的,如果真嗆回去,纔可能一不留神進了套。

 劉嫺把柴國軒往前面推了推,又把那個50米的運動員拉過來護着,讓飛碟隊領隊留在了外圍。

 記者們意猶未盡還要追問,林暮冬停下腳步,鎮着一圈話筒瑟了一瞬,被劉嫺一塊兒扯了回來。

 走得都夠艱難了,劉嫺還得挨着個操心,愁得不行,壓低聲音:“人生地不熟的,沒個人幫忙,別惹——”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柴國軒擰緊了眉峯,擡頭看過去,也跟着一滯。

 紅底黃星。

 幾個年輕的中國記者領着,爲數不多的華裔舉着國旗,分開人羣擠過來。

 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被長輩牽着的半大孩子,在冷風裏凍得臉上發紅。

 記者們什麼都沒問,手拉着手攔住異國的同行,硬生生替他們開出了條路。

 劉嫺深吸了口氣,錯開頭,用力揉了一把眼睛。

 “聽新聞說咱們國家射擊不行了,我們來看看究竟有多不行,原來比他們名次還高呢。”

 最前面的老人面相和藹,拿着五星紅旗,笑着揉身邊男孩的腦袋:“我們不懂,看着就也覺得很出息——小傢伙都很喜歡,回頭也叫他們去學一學。”

 老人笑眯眯的,不急不慢:“當初咱們一枚金牌沒有的時候,都是射擊第一個打出頭的。篳路藍縷,以啓山林,再努力不就行了嗎?”

 小孩子還不懂事,拿手比劃着槍的架勢,朝那幾個別有用心的h國記者神氣地“叭!”“叭!”打個不停。

 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清了下嗓子。

 在自家記者和華裔們的護送下,射擊隊平安地到了場館門口。

 記者們對今天的流程更熟悉,知道還有50米的表演賽,幾個年輕的體育記者一句話都沒多問,只是挨個和隊員握了手,笑着說了加油。

 中國隊進場,在熟悉的準備區坐定。

 劉嫺忍眼淚忍得眼睛疼,深深吸了口氣,勉強一笑:“珍惜一點兒,除了奧運會,咱們這麼有人氣的時候不多……”

 坐在她邊上的飛碟隊領隊沒忍住,紅着眼眶噗地笑出聲,總算緩解了壓抑的氣氛。

 “運動員專心訓練比賽,少傳播歪風邪氣。”

 柴國軒抹了把臉,笑着訓了一句,回身招呼林暮冬坐下:“葉隊醫怎麼樣,好一點兒了沒有?”

 林暮冬在車上就對着手機不擡頭,柴國軒好幾次想跟他說話,都被瞄見手機屏幕的劉嫺給攔了。

 他今天格外安靜,也沒再提昨天的話頭。柴國軒心裏卻還是莫名不踏實。

 聽到葉隊醫,林暮冬的神色就緩了下,點點頭:“不燒了。”

 小姑娘已經睡醒了,正很精神地給她發消息報平安。

 葉枝習慣用微信聊天,什麼都想和他說,又要關心他那邊的情況。一條條發個不停,屏幕暗下去一會兒就又亮起來。

 -不燒了,一點兒都不熱了。

 -吃了奶黃包,小鴨子的,還買了烤紅薯,烤紅薯太燙了。

 -你喜歡吃奶黃包嗎?

 -已經到場館了嗎?

 -哪個場館呀,我都好了,可以去找你們嗎?

 林暮冬低下頭,看了看,瞳色悄然暖了下。回覆:別來了,好好休息。

 他一點也不嫌一條接一條的消息煩,靠在座位裏,又從頭仔細看了一遍。

 小姑娘好像已經忘了他昨晚的那句問話,也或者可能那時候已經燒得迷迷糊糊,雖然聽見了,也只當成了個夢。

 當成場夢要更好些。

 林暮冬按滅屏幕,輕輕摸了下,擡手握上右腕。

 有些事,他不希望葉枝看到。

 柴國軒陪他的時間久了,依然隱約覺得他狀態不對,壓低聲音提醒:“好好的,今天最後一天,撐過去就平平安安回國了……”

 林暮冬沒應聲,擡起頭,有預料似的看向了主賽場的大屏幕。

 表演賽是閉幕式的開門項目,主屏幕現在正在播放50米手槍慢射的紀念錄像。

 柴國軒有點疑惑,跟着擡起頭,才放鬆下來的神情忽然又一變,臉色驟然鐵青。

 大屏幕上正好切到當初中國第一次射擊奪冠的畫面。

 一個紀念視頻,每個國家都不過幾秒鐘,也不會刻意多強調國籍歸屬。偏偏在中國奪冠的鏡頭上,足足給了十幾秒。

 這當然不是什麼優待。

 察覺到50米慢射的逐步沒落,中國射擊隊這些年逐步把重心從50米轉到10米氣手槍,這一項早就已經沒有能挑起大梁的運動員。

 放出這些畫面,在無數媒體的轉播下,會給接下來的表演賽平添無限壓力。

 對方顯然沒打算放棄報仇。

 比賽都已經結束了,一切結果落定,興奮劑的醜聞還沒有解決。但主辦方卻擺明了車馬,就是要在閉幕式上,毫無風度、不計後果地,狠狠報復中國隊一下。

 屏幕的五星紅旗上,三國語言的字幕打出來,清晰分明。

 “對這次獲得銅牌的中國隊來說,50米手槍運動是一個別具意義的國民項目。這些年來,中國隊一路傳承,在射擊運動上也獲得了長足發展……”

 柴國軒猛地一拍扶手,咬緊牙關:“這幫混蛋——”

 林暮冬擡手攔住了他。

 “我去問他們想幹什麼!”

 柴國軒氣得眼睛發紅,想要推開他:“不弱的國家,成績也不錯了!幹什麼非要玩兒這種噁心人的陰招?都是憑本事打出來的——”

 他的話頭驟然剎住,視線凝在林暮冬腕間的肌內效貼布上。

 昨晚的話驟然騰上腦海。

 柴國軒瞬間明白了他想幹什麼。

 “暮冬,你——這件事不用你管。”

 柴國軒心頭髮緊,勉強按下火氣:“你已經很久沒參加過50米的比賽了,射擊要保持手感……”

 “我知道。”

 林暮冬站起身:“我沒放下過槍。”

 柴國軒心頭狠狠一悸。

 他張了張嘴,握住林暮冬的胳膊,語氣緩下來,幾乎顯出些無措的懇求:“用不着,咱們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就讓他們罵幾句能怎麼樣?誰還沒輸過了?國內的體育環境已經好了……”

 林暮冬站住,微低下頭。

 柴國軒年紀大了,背都已經沒有前些年挺得那麼直,鬢邊的白頭髮幾乎有些刺眼。

 林暮冬垂下眼睫,錯開他的視線:“我看見了射訓中心的預調動安排。”

 柴國軒一梗,視線驀地縮了縮。

 “我不習慣輸,也不習慣換總領隊。”

 林暮冬握了下手腕,語氣平淡:“我是當替補報上來的,在需要的時候,我有上場的義務。”

 他握着手機,輕輕碰了下屏幕,交到柴國軒手裏。

 青少年隊的小運動員都有些不安,悄悄往這邊張望。

 他們還不懂得這麼多,只是本能地從教練組的反應裏察覺到不對,誰也不敢說話,忐忑着等待着接下去的表演賽。

 幾個年輕的體育記者擠在不大適合拍照的位置,緊咬着牙,眼眶通紅,遠遠地朝這邊看過來。

 場館外看見的華裔小孩子也跟進來了,讓大人領着,懵懵懂懂的,指着屏幕上的五星紅旗高興地蹦蹦跳跳。

 最後的手槍慢射。

 林暮冬俯身,拿起了個隔音耳罩。

 柴國軒眼眶一下紅了,嗓音發哽,擡手攔他:“用不着……這就是個捱罵的比賽。我上去,大不了被罵兩天,回頭那幫人就忘了——”

 林暮冬看着他,脣角輕輕揚了揚。

 他太少笑了,柴國軒怔了下,不及反應,已經被一手帶大的學生俯身抱了下:“師父。”

 柴國軒打了個哆嗦,倉促捂住臉,再說不出話。

 林暮冬沒再說話,直起身,走到已經緊張得臉色慘白的50米運動員面前,朝他伸出手。

 10米的槍械和50米用的不同,他沒有自己能用的槍。

 每把槍都是按照射擊運動員自己的習慣特製的,林暮冬接過槍,簡單調整了下手感,在一衆震驚錯愕的注視裏走到靶位邊上。

 劉嫺徹底懵了,火急火燎去找柴國軒,看着老人幾乎滴血的眼睛,終歸什麼也沒能問出來。

 50米手槍慢射,按規則總共60發,計120分鐘,其實是射擊裏很缺乏觀賞性的一個項目。被奧運會剔除,很大程度上也是源於這個緣故。

 但這一次場邊沒有任何人不耐煩。

 場邊很安靜,看着被奧運會終結的運動生涯的運動員們一個接一個地在靶紙上留下痕跡,掌聲始終不斷。

 h國作爲東道主,也由一個年輕運動員參與了最後一批射擊,9.9環。

 臨時的表演賽,沒有狀態調整,又只能打一槍,9.9環已經很不容易。靶紙上的痕跡在大屏幕上和環數一起報出來,立刻贏得了一片歡呼聲。

 劉嫺看得掌心泛潮,心跳飛快,忍不住問柴國軒:“林教練究竟能打到什麼成績?能保證9環嗎?我數着了,9環以上的一共才五個,10.3的就那個拿了銀牌的,咱們上了9就行……”

 “能。”

 柴國軒咬着牙,聲音低沉:“上不了9環,他根本不可能允許自己上場。”

 劉嫺抿了抿嘴,擡起頭,看着場邊一絲不苟放下耳罩、調整槍械的林暮冬。

 這麼多年,林暮冬幾乎沒用過隔音耳罩。

 劉嫺見過他手抖的練槍都拿不住的樣子,即使知道葉枝一直在提他治療,也不清楚現在是個什麼狀態。

 她沒有柴國軒的信心,看着林暮冬的目光滿是擔憂。

 主辦方已經豁出去不要臉,林暮冬是最後一槍,所有的鏡頭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實況轉播清晰得纖毫畢現。

 鋪天蓋地的心理壓力。

 幸虧隊醫今天沒跟過來,不然一定要氣壞了。

 “打什麼樣都好。”

 劉嫺低着頭喃喃,不知道說給柴國軒還是自己定心:“他多少年沒碰50米了,找到狀態就是好事。真換了咱們小孩兒,不脫靶就是好的了。”

 “對對。”飛碟隊領隊也跟着緊張,嗓子都有點發啞,“而且也說不定——他不是一直訓練嗎?手感好就行,說實話觀衆也未必知道10環上面還有10.1到10.9啊……”

 柴國軒深吸口氣,用力按了按額頭,把飛碟隊領隊塞了回去。

 場邊的解說還在語氣高昂地大肆表揚着那個h國年輕運動員的9.9環,反覆強調着運動員才26歲,將來會轉型進行10米氣手槍的練習,無限的前途可期。

 劉嫺聽不下去:“我們林教練才25……”

 柴國軒擡了下手,攔住她的話頭。

 場下完成了最後的調試。

 裁判做了允許射擊的手勢,退到一邊。

 林暮冬點了下頭,從胸前的口袋裏摸出了個什麼東西,攥在了手裏。

 搖臂煩人地湊了過去,畫面切到他的正面,示意他同場邊的觀衆說一句話。

 林暮冬擡起頭。

 劉嫺看着大屏幕,眸子無聲凝了下。

 她幾乎以爲自己看到了以前的林暮冬。

 整個射擊隊的雙保險、王牌選手幾乎全部失利的黑暗4時裏,一槍一槍打下金牌,打破首金詛咒的林暮冬。

 林暮冬神色清冷,沒有要和熱情洋溢的現場解說搭話的意思,調了下麥,戴上隔音耳罩。

 他手裏的槍擡起來。

 鏡頭掃到他手腕上的肌內效貼布,場邊議論聲漸起。

 林暮冬像是早預料到了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帶着隔音的耳罩,揚起的手臂稍稍下沉,穩穩對準靶心。

 解說還在激情洋溢地念着林暮冬過往的履歷,紛紛的議論聲裏,林暮冬閉了下眼,睜開,扣下扳機。

 柴國軒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裏。

 劉嫺忍不住坐直,扒開前排的人,急着看向屏幕。

 靶紙的畫面延遲一刻,無可更改地透過屏幕亮出來。

 10.5環。

 林暮冬放下槍,右手慢慢垂在身側,闔上眼。

 全場靜了一瞬,歡呼聲山呼海嘯地響起。

 競技體育是足夠純粹的,在任何立場和任何國籍下,都允許爲真正的傳奇歡呼。

 劉嫺幾乎不敢相信,揉着眼睛想要再仔細看一看,柴國軒已經霍然起身,扯着她快步朝場下趕了過去。

 他的臉色沉得嚇人,像是根本沒因爲剛剛的好成績有任何高興,只是匆匆往臺下一路走着。

 林暮冬依然垂着眼睫站在靶位上,沒動,沒說話,像是對自己的成績渾然不覺。

 “怎麼了?”劉嫺還不知道實情,心頭生出些不安,“林教練狀態不好嗎?今天隊醫葉沒過來,要不我去借一個……”

 “不用。”

 柴國軒心疼得手都有些不穩,嗓子發啞:“隊醫不管用,他——”

 他的腳步停了下,眉峯無聲擰起來。

 在裁判上去詢問之前,葉枝的身影已經不知道從哪裏悄悄冒出來,戴着三個戳一個不少的工作人員證件,穿過人羣跑上了靶位。

 劉嫺嚇了一跳:“不對啊,她腳都崴了……”

 給自己打了針封閉偷跑出來的小姑娘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面對什麼,跑到靶位邊上,輕輕拉住了林暮冬的手。

 林暮冬微微一悸。

 他的瞳底幾乎已經冷凝成冰,這會兒像是被燙得縮了下,遲疑一瞬才慢慢擡頭,微蹙了下眉。

 一切都回來了。

 隨着扣下扳機的一瞬,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耳邊的聲音隔了一層耳罩,模糊又混沌地穿過來,混雜着記憶裏破碎支離的畫面和聲音,尖銳地攪動着他的腦海,猙獰翻滾。

 ……

 不能嚇到她。

 左手掌心依然攥着那個因爲自己配合治療得到的獎勵,林暮冬垂着視線,一點點找到自己的聲音,出聲:“對不起。”

 他沒有好好配合治療。

 林暮冬凝注着她,強迫着自己擡起手,想要把那個獎勵還回去。

 葉枝根本沒打算收回來,也沒留意他的動作,雙手輕輕包住了他在微微發抖的右腕。

 小姑娘眼睛裏泛着水汽,卻很堅強地一點兒都沒有掉眼淚,耳朵被凍得發紅,也不知道在邊上悄悄站了多久。

 “不聽話。”

 葉枝仰起臉,一點兒都沒用力地輕拍了下他的右腕,心疼得眉頭都蹙在了一塊兒:“疼不疼呀……”

 林暮冬的手忽然狠狠悸了下。

 葉枝連忙擡頭,想要開口,林暮冬卻已經低下頭,攥住了她的手。

 “葉隊醫。”

 林暮冬攥着她的手腕,嗓音低低的,微啞,瀝血無瀾。

 “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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