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激靈
射擊場館很大,卻並不算空曠。
亞運會在即,馬上就要預選賽了,不少人都在加緊訓練,靶位已經滿了大半。
有人幫忙把行李送去住處,葉枝被領着穿過場館,抱着摘下的圍巾,好奇地向兩側打量。
擊發的清脆槍聲忽然響起。
近在咫尺。
葉枝才邁出一步,被嚇得微微打了個激靈,循聲望了過去。
“害怕打槍?”她身旁的中年教練笑笑,語氣友好,“別害怕,在這兒就得習慣這個。”
葉枝腳步頓了頓,搖頭:“不怕。”
她答得太認真,教練們互相看了看,反而響起善意的輕笑聲。
“沒關係,怕槍有什麼丟人的?有新隊員剛進隊還嚇哭過呢。”
剛剛同她搭話的中年教練不以爲意,擺擺手笑道:“以後不怕就行了。槍聲這東西,聽一回害怕,聽兩回膽顫,聽個幾千幾萬回,睡覺都叫不醒……”
葉枝眨眨眼睛,望向兩側的靶位。
館裏一直有人訓練,不時有槍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好像確實漸漸不那麼嚇人了。
趁着沒人注意,葉枝悄悄拍了兩下胸口,輕呼了口氣,繼續朝四周打量。
“這邊是氣步槍的訓練場館,另一頭是氣手槍,你的辦公室在手槍館。”
她身旁的女教練叫劉嫺,已經四十出頭,還保持着射擊手特有的英姿颯爽,主動同葉枝介紹:“射擊運動訓練大都是勞損型傷害,只要關注好隊員們平時的身體狀況,關鍵時刻能應急就行了。”
葉枝仔細聽着:“我知道了。”
她答得認真,稍一點頭,溫順的短髮就跟着垂落下來,額前的碎髮被晃得鬆散,露出格外秀氣的眉梢。
幾個教練員互相對視,喜憂參半。
來的隊醫看起來性格安穩,大概不會再待兩天就跑,只是實在年輕得過了頭,怎麼看都叫人心裏有些沒底。
雖說能留下隊醫就是件好事,可要是來的隊醫什麼都幹不了,也是一樣沒用的。
實在懷疑眼前的小姑娘能做什麼,幾個人腳步漸緩,和柴國軒低聲交流起來。
……
“都是氣槍,用的子彈威力小,但也不能衝着人。”
“分10米和50米的靶子,大部分人都是能兼顧兩個項目的。”
“平時沒什麼人看,算是冷門項目,但是每回奧運會排項目表,第一個扛首金的就是咱們。”
劉嫺沒像其他人那麼擔心,給她一路介紹,語氣透出淡淡驕傲:“四年一次,全國觀衆的眼睛都盯着,要立軍令狀的。”
葉枝聽得專注,睫毛輕輕撲扇着,澄透黑眸裏漾着光。
她的視線很快被牆上掛着的照片吸引過去。
純黑的絨布上嵌着金色的遒勁字跡,下面列着一排照片,都是記者抓拍的賽場照。
葉枝第一眼就看到了今天遇到的那個年輕得過分的教練。
照片上的面孔比她見到的還要青澀一點兒,還帶着不及全然褪淨的少年氣質,身形卻已經很軒拔顯眼。
一片模糊的背景裏,穿着純黑半袖襯衫的少年單手持槍,左手插在口袋裏,肩背挺拔得像是杆筆直的標槍,槍口遙遙對着靶心。
他的五官已經開始顯出鋒棱,護目鏡下,那雙黑湛的眼睛明明沉靜篤定,卻像是在發着光,透出哪怕只一張經年舊照也無從模糊的凌厲鋒銳。
葉枝腳步漸停。
劉嫺察覺到她的視線,也跟着看過去。
“這是功勳牆,專門給第一次拿冠軍的隊員們陳列的。你看的是林暮冬,帥吧?”
劉嫺笑笑,同她打趣了一句:“世錦賽冠軍,十米氣手槍。他拿冠軍的時候才——才十七歲吧,天分高得要命,一出道就打破了俄羅斯的金牌封鎖。只要有他在,氣手槍的金牌跑不了。”
劉嫺拍拍葉枝,示意她看向另一頭的金牌陳列櫃:“兩屆奧運冠軍,上屆首金就是他拿的。長得也好看,這麼些年就沒變過,小姑娘都喜歡他……”
確實不能更帥了。
葉枝信服地點點頭,又仔細想了想起自己見到的那個人。
和照片裏還是有些不同的。
不光是五官褪去了最後一點兒少年氣,侵略壓迫的氣息變得更強了,她見到的那雙眼睛也要比照片裏深邃很多。
漆黑得像是能沒入所有的光,哪怕視線交匯,都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
怪……嚇人的。
比打槍聲還嚇人。
葉枝攥攥袖口,認真確定了自己到射擊隊以來見到的最危險的東西。
“原本這次去世錦賽也定了是他帶隊的,這回臨時換人,隊裏壓力大了不少。”
邊上的中年教練嘆了口氣,不無惋惜:“要是——”
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後面柴國軒忽然嚴厲地咳了一聲。
中年教練張了張嘴,還是沒再說下去。
幾個教練員你一句我一句,轉眼把話頭扯向了別的地方。
葉枝跟在一旁,認真聽着衆人的話,能插上話的就插一句,插不上就安靜旁聽,心裏悄悄轉着剛剛衆人諱莫如深的事。
這個年齡和成績,不繼續參加比賽,卻退役當了教練,確實太可惜了。
葉枝又想起那隻戴着護腕的右手。
他是……受了什麼傷嗎?
對射擊運動員來說,手無疑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手端不穩了,針尖大的靶子一晃就會錯過去,甚至打到別人靶上都不是多稀奇的事。
單純的射擊運動是不太容易造成這麼嚴重的傷害的,說不定是什麼別的意外。
運動損傷和一般外傷是相通的,葉枝在心裏理了理着腕部關節肌肉相關的病案,繼續向前走了幾步,隱約察覺到身邊說話聲漸低,下意識擡頭。
什麼事都最怕想。
她剛剛想起那雙深潭似的眼睛,一擡頭居然就看到真的了。
葉枝摸摸袖口,抓緊時間,把念頭清出了腦海。
怕林暮冬的顯然不止他一個,教練們大都是運動員退下來的,最年輕的也有三十七八歲,見到他卻都不覺聲音漸低,客客氣氣地問了好。
林暮冬寡言,卻沒有葉枝想象裏的傲氣,一絲不苟地逐個迴應,反手關上了身後的門:“裏面在訓練,暫時不能打擾。”
幾個教練面面相覷,神色都顯出些尷尬。
“暮冬。”柴國軒咳嗽一聲,快步過去,壓低聲音,“人家小葉隊醫頭一次來,你讓她看一眼,也算是支持人家工作……”
林暮冬微微落下視線,聲音清淡:“現在是葉隊醫的工作時間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是窗外剛化的雪水,冰得人止不住打激靈。
柴國軒有些尷尬,回頭看了看簡直一嚇唬就能嚇哭的小姑娘隊醫,想要圓場,身後的葉枝卻已經誠實搖了搖頭:“不是。”
軟糯好聽的嗓音落在冰涼的雪水上,咬字依然溫緩清晰。
林暮冬循聲擡頭,視線落在葉枝的身上。
葉枝眨眨眼睛,猶豫着是要退開還是躲到劉嫺身後,沒來得及行動,林暮冬已經出聲:“但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隊員們正在模擬預選賽考覈。”
林暮冬收回視線:“不能有干擾,繞路吧。”
沒想到他還願意解釋兩句,柴國軒喜出望外,絲毫沒介意林暮冬依然冷淡的語氣,欣慰拍他肩膀:“早好好說不就行了嗎?就說你考覈呢,又沒人不配合你……走了走了,咱們繞着過去。”
有他發話,幾個教練都鬆了口氣,紛紛繞開。
劉嫺拉了一把葉枝,拖着還在怔怔的小姑娘打了個轉,沿着樓梯上了二樓。
“看見了吧?這就是咱們隊人形冰箱,以後躲着他點兒,不然被凍死了都沒人敢救你。”
看葉枝還有點沒回神,劉嫺當她是嚇到了,笑着打趣一句,轉而安撫:“不用害怕,林教練不找麻煩,工作業務也沒得挑,當隊員拿金牌,當教練出苗子——就是眼睛裏只看得見他的槍,平時要他多說兩句話,那得撞運氣。”
第一天來就碰上考覈,劉嫺怕她對林暮冬有意見,特意多解釋了幾句。
隊裏分氣步槍和氣手槍兩項,劉嫺四十二週歲退役之後就一直留在手槍隊,目前和林暮冬分任男女氣手槍的主教練,對林暮冬的瞭解也要比別人多些。
“不能多說……可惜是真的,誰都不敢猜他本來能幫我們拿多少塊金牌。”
劉嫺瞟了一眼柴國軒,壓低聲音:“上屆奧運會忽然換新規,咱們隊成績其實很一般。唯一的一塊金牌就是他拿下來的,還是首金——要不是因爲這個,早就要被全體整頓換血了。”
劉嫺嘆了口氣:“大家心裏都清楚……”
林暮冬在隊裏有這樣獨一份的待遇,當然不光是因爲柴國軒一直以來的堅持迴護。
葉枝點點頭,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人都走乾淨了,場館裏大概還是在考覈途中,林暮冬一樣不能立刻進去,抱着手臂靠在門上,正閉目養神。
那雙湛黑冰冷的眼睛闔上,冬日午後的淡白陽光落下來,沿着軒俊深邃的眉宇輕輕滑落。
讓林暮冬整個人都像是跟着溫和了一點。
葉枝腳步稍頓了頓,聽見劉嫺叫自己,正要回頭跟上去,林暮冬卻忽然像是有所察覺,睜開了眼睛。
一不留神,葉枝被落雪冰碴兜頭裹住。
……
一點點。
葉枝悄悄修正了自己的印象,被劉嫺拉着轉過走廊,終於把那個嚇得憋住的激靈輕輕打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