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管飯
教練們都有事忙,劉嫺把葉枝送到了辦公室,和她說了說近期的工作安排。
世錦賽在即,隊裏都在積極備戰,隊醫也要隨隊出門。葉枝要利用這段時間整理記錄每個隊員的身體狀況,尤其着重考量可能因爲勞損受傷的頸椎、腰椎和肩背肌肉羣。
聽起來很簡單,卻並不是多輕鬆的工作。
“一年忙一次,一次管一年。”
迎着小姑娘乾乾淨淨的眼睛,劉嫺也有點兒不好意思,咳嗽一聲:“就是開頭可能要多辛苦一點兒,後面就輕巧了……”
要對每個運動員的身體狀況做記錄,還要對每個人建立檔案,長期跟蹤評估。慢性運動傷害隱蔽卻又不容忽視,曾經就有射擊運動員因爲賽中腰傷突然爆發,生生丟掉了原本已經到手的金牌。
作爲隊醫,一旦出了這種情況,無疑是要負全責的。
既枯燥又繁冗,稍不注意就是個不定時的炸彈,前幾個隊醫都受不了,隨便找了個理由就離開了射擊隊。
生怕這次的隊醫也來了就跑,教練員們已經商量好了先用好話哄着人留下。偏偏來的是個柔柔弱弱的小隊醫,劉嫺一邊哄她,一邊止不住地生出了些莫名的負罪感。
葉枝的行李箱已經打開了,正往桌上搬着一本接一本的厚重專業書,聞言停下動作,擡頭專心聽着她介紹。
小姑娘規規矩矩站着,聽得仔細,還不知從哪兒變出了個精緻的小筆記本,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
劉嫺:“……”
劉嫺的負罪感更嚴重了。
爲了減輕自己的愧疚,劉嫺主動上前幫她搬着東西,換了個輕鬆的話題:“馬上就封閉集訓了,要在隊裏住嗎?”
備戰期內,教練員都是隨隊的。隊醫沒這個要求,但如果能住在基地,無疑各處都方便得多。
“你的住處在訓練樓後面,專門給教練員安排的公寓。”劉嫺不遺餘力地給她介紹,“每人一個獨立套間,裏面什麼都有,拎着東西就能住,有什麼需要也可以跟隊裏提……”
劉嫺還在絞盡腦汁想着有什麼誘惑的條件,聽講的葉枝卻忽然擡頭,睫毛忽閃兩下,眼睛期待地彎成了細細的月牙兒。
劉嫺自己都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值得期待的內容,下意識打住話頭:“怎麼了?”
“還包住呀……”
葉枝拿着小本子,眸子清清亮亮地擡起來,小心提問:“那……管飯嗎?”
劉嫺張口結舌,頓了一會兒,居然也對隊裏固有的條件生出點兒遲疑:“管吧……”
小姑娘雖然軟得有點兒溫吞,氣質卻很好,舉止也禮貌斯文,乾乾淨淨的一塵不染,一看就是好家庭裏精心呵護着寵出來的。
劉嫺不大能肯定隊裏的條件是不是能滿足她的期待,謹慎給她打着預防針:“咱們隊的訓練量不大,不如游泳徑賽那邊待遇好。就是普通的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米飯管夠……”
包吃包住,還有辦公室。
葉枝覺得已經挺足夠跟唐玥交代,讓好朋友不用替自己擔心了。心滿意足,彎起眼睛點了點頭。
……
劉嫺心事重重,離開了新隊醫的辦公室。
劉嫺決定去找領隊聊聊。
“我去拐賣人口——我瘋了?”
午餐時間,柴國軒端着餐盤,差異地瞪着劉嫺:“隊裏就算真缺隊醫,我也不至於幹這麼缺德的事吧?”
這次的隊醫比以往的來頭都大,柴國軒生怕這些教練員不把人家小姑娘放在心上,着重強調:“好好對待人家,運動損傷學的博士生,霍夫曼實驗室的。放出去是個隊就想搶,你們可別再把人給我嚇跑了!”
運動損傷康復學在國外的發展比國內先進很多,霍夫曼實驗室是頂尖的實驗室之一,能在這裏面待過又回來的人才,放在體育總局都要被搶紅了眼。
要不是葉枝自願來了射擊隊,這種人纔再怎麼也是要先緊着徑賽那邊分的。
劉嫺不無尷尬:“我們又沒嚇她……”
她還要再說,餘光掃見一道影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柴國軒挑挑眉頭,跟着看過去。
林暮冬大概是盯完了考覈,終於想起自己是正常人類,也難得一見地來食堂吃飯了。
最近林暮冬的話比之前多了點兒,柴國軒莫名受到鼓勵,認定了對方的心情一定有所好轉,不顧劉嫺用盡力氣的暗示,興致勃勃過去拍他肩膀:“暮冬,來吃飯了?一塊兒過來吃吧,人多了熱鬧。”
林暮冬端着餐盤,蹙眉:“不了,我回辦公室。”
“我們正聊葉隊醫呢,你不是跟我一塊兒去接的人嗎?”
柴國軒打定了主意不讓他自閉,堅持着跟他說話:“還替人家小姑娘解了個圍,給劉教練說說,告訴她我不是把人拐賣過來的……”
林暮冬的目光動了動,看向劉嫺,速來淡漠的眼裏顯出點微微的費解。
劉嫺:“……”
察覺到林暮冬身上的抗拒力道稍緩,柴國軒見縫插針,把人拖到桌前坐定,接過他手裏的餐盤放在桌上。
劉嫺被柴國軒掃了一眼,接到暗示,深吸口氣,放下筷子笑着搭話:“林教練去接的葉隊醫?怎麼解的圍,遇着什麼麻煩了——”
林暮冬垂下視線:“沒有。”
劉嫺話頭頓了頓,不無驚愕。
林暮冬原本就寡言,進隊以後開口說話的次數說不定都不如練槍打過的子彈多。自從上次出了意外回來,整個人又像是更封閉了一層似的,除了訓練指導訓人的時候毫不留情,平時這種無用的閒聊,別人問十句能答一句都不容易。
劉嫺一不小心就成了十分之一,榮幸得直看柴國軒,有點兒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捧哏。
林暮冬低頭一口口吃着白飯,隔了片刻,添上一句:“她自己解決的。”
劉嫺眼睛瞪得更大了,和柴國軒你瞪我我盯你,靠腦電波拼命無聲交流。
林暮冬看得到他們在做什麼,只是沒多大興趣,低頭繼續吃飯。
被柴國軒和劉嫺先後打斷,他也不能立刻把注意力收回到剛結束的考覈上,心思不自覺地放鬆,也想起了那時候的情形。
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沾了椰蓉的糯米餈似的軟糯溫順,乖乖巧巧地蹲在地上。
明明看着比誰都容易拐走,偏偏迷糊着差點兒卸了碰瓷的人的胳膊。
林暮冬想完了,夾起一筷子芹菜,準備考慮回考覈成績和人員安排。
偏偏一旁的柴國軒認定了他今天心情很不錯,非要再接再厲,笑着拍了兩下林暮冬的肩膀:“管他是怎麼回事呢——反正你們倆都見過這麼多次,也算熟了。你就收斂收斂,知道人家怕你,就別老嚇唬人家小姑娘……”
林暮冬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
不知道是因爲考慮正事的時候被頻繁打斷,還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他心裏忽然隱隱生出了些許煩躁。
練槍是練心的過程,每次扣下扳機都要在兩次心跳之間,必須心穩手穩,最忌諱的就是煩躁。
林暮冬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莫名有些不舒服,放下筷子沉默一會兒:“我沒有嚇唬她。”
還是不舒服。
林暮冬沒看劉嫺和柴國軒,被那一點兒莫名的煩躁驅使着,難得地把今年一整年份額的話都說在了今天:“她也沒有怕我。”
明明在車裏還敢給他糖,在樓梯上還敢和他直接對視的。
林暮冬只是不屑爲這些無謂的小事費心,記憶力卻不差。從記憶中找到可以作爲佐證的畫面,就端起吃淨了白飯的餐盤,準備送回去,好回辦公室靜心工作。
好巧不巧的,他一轉回身,正趕上剛打完飯的小姑娘隊醫抱着飯盒,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取餐檯。
作爲難得的亞洲人種,葉枝在霍夫曼實驗室的那段時間被當成了難得的觀察對象,每天都要吃專門調配的營養餐,還要記錄包括基礎代謝率在內的各項數值。
營養餐對身體好,卻註定要低油低鹽低糖。爲了保證觀測數據的準確性,葉枝每天的零食都被嚴格控制,大白兔奶糖都只能一天吃一顆。
好不容易回到了祖國的懷抱,能吃到正常的飯菜,葉枝已經幸福得快要哭了。
特意點了熱騰騰的丸子和番茄炒雞蛋,葉枝笑眯眯地和剛認識她的幾個隊員打了招呼,準備找地方坐下吃飯。
用餐區就這麼大,她的視線不經意的一轉,一不小心,正撞進了林暮冬的瞳底。
林暮冬放下餐盤,拍回柴國軒的肩膀,準備和對方證明新隊醫並不怕自己,好儘快擺脫這場無意義且無聊的對話,恢復自己的日常工作。
柴國軒正抓緊時間和劉嫺靠手語交流,被他冷不丁拍了一下,嚇了一跳,本能擡頭。
劉嫺怔了怔,也跟着看過去。
在一桌人的注視下,沒帶糖也沒在人羣裏的葉枝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按照食堂能容納的最大半徑,以林暮冬爲圓心,繞了個大大的圈。
小姑娘把領子豎起來,藏起小半張臉,抱緊自己的小飯盒,輕手輕腳地溜出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