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晚安
葉枝目光亮了亮, 輕輕點頭。
過於緊張的時候容易抽筋,肌肉痙攣會影響動作,如果放在首發, 就可能因爲情緒的變化影響到發揮。
林暮冬拉開把椅子坐下,在那個名字上劃了兩道。
“葉隊醫……”
這次柴國軒聽懂了, 看着新隊醫的目光幾乎透出些錯愕, 忍不住打斷了林教練和小姑娘半意念的交流:“這些人你都記得?”
葉枝正要接着背下一個人的發力特點肌肉狀態,聞言擡頭, 稍一猶豫:“看過的都記得。”
還有些她沒看過的。
葉枝輕抿了下脣角,擡頭悄悄望了望林暮冬。
直到現在,她都還沒能看到林暮冬打槍呢。
柴國軒沒注意到小姑娘的視線,還兀自驚喜着,也跟着坐下看花名冊:“這些都有說法兒解釋嗎?確實有幾個隊員平時訓練的成績不錯,一到比賽成績起伏就大。這麼多年了,一直都以爲就是單純的心態問題……”
射擊隊是老牌體育強隊, 有典型老牌隊伍的全部特點。一代一代薪火相傳,每批都能出幾個挑大樑的佼佼者,但訓練的方式卻也始終都還沿襲着當初的經驗, 革新上始終有些不足, 一直都在設法改進。
原本要隊醫只是爲了應急加上後勤保障, 一點兒都沒想到原來還能幫上這麼大的忙。
柴國軒興奮起來就壓不下去, 反覆翻了幾頁花名冊,擡頭還想再問幾句,邊上的兩個年輕人卻已經繼續往下討論了。
像是天然和其他人之間換了個頻道, 林暮冬單手撐着桌沿,軒挺的背影像一道不可侵犯的屏障,把小姑娘從人滿爲患的套間裏隔了出來。
兩個人一塊兒坐在桌前,林暮冬的筆尖挨着個往下點,偶爾說上幾句話,葉枝端端正正坐在桌邊,筆尖挪一個就背一個。往往小姑娘纔不得其法地勉力翻譯到一半,林暮冬已經領會了大概的意思,做出了相應的標記。
柴國軒噤聲觀察了一會兒,還是沒弄清楚這兩個人究竟是靠什麼交流的。
射擊隊休慼與共,誰都希望能拿下個交得出手的好成績。看到手槍隊這邊交流得專注默契,剩下的人也都自覺壓低了聲音,商量起了自家最後的參賽安排。
不知不覺的,時針已經挪過了十二點。
葉枝已經挺久沒說這麼多話了,悄悄清了兩下嗓子,擡手揉了揉眼睛。
林暮冬手裏的筆還停在上一個名字上,沒再往下指。
葉枝眨眨眼睛,擡起臉,目光順着那隻修長冷白的手挪了挪,沿着袖子一路上行。
林暮冬正低頭看着他,深黑瞳底映着燈光的影子。
迎上小姑娘有點兒茫然的目光,林暮冬放下筆:“累了?”
低沉的嗓音徑直落進耳鼓,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剛席上來的睏意又散了大半,搖了搖頭。
小姑娘的眼眶已經有點兒紅了,澄淨眸子裏覆着一淺層溫軟水汽,努力睜着眼睛,卻還是搖搖欲墜地打着晃。
林暮冬收回視線,單手合上了那本花名冊,起身:“回去休息,明天再說。”
他的語氣平淡,因爲屋子裏已經有幾個教練打起了盹,聲音壓得稍低,幾乎顯出些隱約的溫和。
但也一樣不容置疑。
葉枝下意識也站起來,跟着林暮冬出了門,纔想起開口:“林教練……”
林暮冬掩上門:“我送你回去。”
夜已經深了,走廊裏的燈隔一盞熄一盞,明明暗暗陰影錯落,比之前的氣氛看起來還嚇人了不少。
葉枝出了門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快走幾步,跟在了林暮冬身後。
林暮冬這次的步子並不快。
稍許昏暗的走廊裏,林暮冬走得不急不緩,正好能讓身後的小姑娘跟得足夠緊,要是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說不定十有**還能被小姑娘一頭撞在背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了大半段走廊,好不容易到了葉枝房間的門口。
葉枝小心翼翼掏門卡,刷了幾次才把門刷開,飛快插在了插卡取電的位置上。
走得太匆忙,屋裏還沒來得及收拾完。轉眼四處燈火通明,葉枝把門口簡單理了理,終於鬆了口氣,輕輕拍了兩下胸口。
莫名的安穩踏實始終庇佑着她,幾乎過了好一會兒,葉枝才發現林暮冬原來一直沒走。
沒有任何要離開或者進來的意思,林暮冬倚着門,站姿難得的稍稍放鬆,一手插在口袋裏,有一下沒一下襬弄着手機。
某種奇異的、不易覺察的安心感,從那道半靠在門廊陰影下的人身上緩慢無聲地擴開。
聽見屋裏收拾東西的悉悉索索漸停,林暮冬擡頭掃了一眼,收起手機:“早點——”
想起小姑娘對“早睡”、“好好休息”之類詞彙的陰影,林暮冬話音稍頓,重新開口:“害怕的話,可以開燈。”
坐在牀上比之前還要更困,葉枝又揉了兩下眼睛,悄悄打了個不起眼的小哈欠,又連忙坐直,聽話地點了兩下頭。
林暮冬不打算再多留,轉身想要出門,身後的小姑娘忽然輕輕開口:“林教練……”
林暮冬側了下身。
葉枝兩隻手撐在牀沿上,寬大的毛衣袖子藏住了大半手掌,只露出一點白皙纖細的指尖。
像是在努力積蓄着某種挺必要的勇氣,小姑娘認認真真醞釀了一會兒,輕輕吸了口氣,朝他乖乖彎起眼睛:“……晚安。”
林暮冬的腳步頓了頓。
高大的背影緩慢掩在門外,門鎖咔噠一聲合上之前,低沉的嗓音輕輕掠過最後一絲縫隙。
“晚安。”
爲了不打擾住客休息,門廊的燈光被調得偏暗,林暮冬出了門,那一片被遮擋的稀薄光線也重新投落下來。
昏黃溫暖的燈光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彩虹的棒棒糖。
第二天,葉枝特意早早去了充作辦公室的套間,和林暮冬一塊兒把剩下的隊員也全部梳理了一遍,正式整理出了最終版的參賽名單。
隊醫不用參與日常訓練,葉枝很少起得這麼早過。那點兒精神頭過去就又困得睜不開眼。一路半夢半醒跟在林暮冬身後回了房間,倒回在牀上,踏踏實實補了個回籠覺。
好不容易沒有在一陣接一陣的縹緲槍聲裏醒過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葉枝還在牀上茫然了好一會兒。
天色已經很亮了,日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鑽進來一線,亮燦燦地描着傢俱的輪廓,挨個鑲上了一層晃眼的金邊。
棒棒糖還躺在門廊邊的櫃子上。
徹底從睏倦裏清醒過來,葉枝披上衣服,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過去,對着那根眼熟的棒棒糖,仔細分析了一會兒。
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亮,慢慢彎起來,壯着膽子伸出手,輕輕扒拉了兩下棒棒糖。
今天一整天都是自由活動調整狀態的時間,葉枝沒什麼事做,洗漱妥當穿好衣服,出門一半又折回來,把那隻棒棒糖也小心揣進了羽絨服寬敞的口袋裏。
這家酒店住的都是來參賽的運動員,上午是訓練的最佳時間,外面很安靜,大部分人大概都去訓練館練槍找狀態了。
葉枝有點兒餓了,試着拿英語問了幾次路,想去找找林暮冬買東西的那家店。
繞過街角,店還沒找着,先被幾個人高馬大的異國運動員給截在了半道上。
葉枝認出了這幾個人,睫毛撲閃一下,停住了腳步。
是昨天想掉包槍的那幾個人。
大部分運動員都會嚴格遵守體育精神,但也有些國家在競賽上一直走流氓態度,場上場下見不得光的手段也多得是。柴國軒曾經給新來的隊醫講過,尤其自帶武器裝備的射擊滑冰項目,都不止一次出現過選手惡意干擾比賽,槍走火、冰刃劃傷人的情況。
選手們出國比賽,第一件要學的就是怎麼保證好自己的競技狀態和安全。
葉枝仰起頭,輕輕抿了下脣角,本能地護了護羽絨服的口袋。
“隊醫小姐……”爲首那個異國運動員朝她走了一步,揚了揚眉毛,笑得意味深長,“中國隊都去訓練了,是不是無聊得很?”
昨天的事雖然沒有造成實質性後果,但他們幾人依然被射聯私下進行了嚴厲警告,咬牙切齒了一宿。剛剛一眼看見那個挑事的中國隊醫,就跟着堵了上來。
運動員不能做違反體育精神的行爲,嚴禁打架鬥毆、製造事端。但賽場下的威脅恐嚇畢竟空口無憑,只要不留下證據,哪怕射聯也不能因爲這個再懲罰他們。
眼前的小隊醫看起來就軟綿綿的弱不禁風,退了兩步就貼在了牆上,再退無可退,臉色都嚇得微微發白。
異國運動員有恃無恐,又上前一步,擡手去碰她下巴:“這回可沒人看着你了,我們陪你玩兒玩兒……”
他的手還沒來得及碰上去,一隻手已經按住了他的肩膀。
異國運動員不耐煩地擡頭,正準備轟人不要多管閒事,話音卻忽然一頓,臉色變了變,眼裏飛快顯出濃濃的驚愕忌憚:“你——你怎麼沒去訓練?!”
葉枝下意識擡頭。
林暮冬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邊上,單手扣着那個接二連三作死異國運動員,瞳色深黑冰冷,絲絲縷縷的凜厲寒意悄然滲出來。
大概是察覺到了葉枝的視線,林暮冬凜起的眉峯再度微微蹙了下,在異國運動員驚懼的注視裏意義不明地轉了下身。
凜冽如刀的清晰戾意無聲蔓延,被他的背影一隔,徹徹底底避開了貼在牆上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