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一級謀殺【13】
107房間的客人叫陸夏,從案發後就處於失聯狀態。楚行雲焦頭爛額的聯繫了他一晚上。
第二天讓楊開泰著手調查他時,楊開泰道:「這個人——就是昨天晚上跟我撞車的那個人。」
真是無巧不成書,這個陸夏昨晚出車禍陷入昏迷,此時正躺在醫院。
楚行雲走出辦公大樓,站在晨光乍洩的層層台階之上,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伸了一個懶腰,驅走徹夜未眠的疲憊。然後點上一根煙,領著楊開泰走出市局進了街道對面的一家早餐店。
時間不算很早了,上班族和學生都已經在街道上難尋,此時吃早餐的都是一些早起遛彎的大爺大媽。
楚行雲和楊開泰混在一群大爺大媽裡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把菜單扔給楊開泰,財大氣粗道:「隨便點,先打包一些給傅隊他們送回去。」
楊開泰也沒挑,隨手划拉了一頁,對服務員說:「這一頁都要,雙份。」
楚行雲瞧的有點牙疼,抄起菜單往他腦袋上敲了一下:「你還真隨便點。」
楊開泰揉著被他敲疼的耳朵,一臉無辜道:「你說隨便點的啊。」
楚行雲瞪他一眼,翻開菜單點了一些分量足又物美價廉的。不是他小氣,而是要請昨天熬夜的十幾號人吃早飯,兜裡的現金當真有些短缺。
等飯上桌的時候他拿出手機給賀丞發了一條短信。
昨晚後半夜賀丞就走了,臨走前告訴他,今天早上要約見心理醫生。
楚行雲有點放心不下他,發短信問他和心理醫生第一次見面感覺如何。
賀丞收到他短信的時候正坐在一棟寫字樓辦公室裡,對面就坐著肖樹為他挑選的心理醫生。
是個男人,雖然他保養的很好,體魄也很年輕。但是賀丞眼毒,一眼看出他三十多歲的外貌下住著四十多歲的靈魂。
新的心理醫生姓高,溫潤儒雅又親和健談。和其他精明敏銳的心理醫生相比,他渾身沉澱又溫和的氣場更容易讓人接受,更容易獲取客戶的依賴和信任。
賀丞對他的第一印象不錯,所以坐下來和他簡單聊了幾句。
「朋友嗎?」
高醫生坐在他對面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微笑著問。
賀丞回覆了幾個字,然後把手機裝進西裝口袋,唇角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容:「嗯,您繼續說。」
剛才高醫生在跟他聊家庭,賀丞對這種套路很熟悉。和第一次見面的人聊親人聊朋友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拉近彼此的距離。如果換做在官場中,這種行為有一個統一且官方的名詞——人情籠絡。
如果在聊家庭聊朋友時向對方略微的說起生活中的苦處,不如意的經歷,就能使對方產生自己已經被完全接納並且信任的錯覺,從而降低對話題挑起人的戒心,甚至依賴上他。
高醫生把一點做的很好,他比那些演技不精的心理醫生要顯得真誠,或許他對待每個客戶都這麼真誠,但是他的真誠更加容易使人相信。
剛才高醫生在聊他的子女,他說他有一個和賀丞差不多的兒子和女兒,兒子常年在國外發展,身邊只有女兒陪著他。繼而從親情陪護聊到精神壓力,再到如今社會的經濟意識形態。
高醫生很淵博,挑起的話題很廣泛,重要的是他不緊不慢娓娓道來的態度容易讓人產生代入感,所以賀丞對他的印象不錯,即使他可以聽出高醫生每句話背後所向他拋出的試探的含義。
對方很專業,賀丞很滿意,但是建立信任是一個長期戰略。此時賀丞顯然不會向他提出自己的疑惑,尋求他的幫助。
高醫生貌似也看出他謹慎且疏離的態度,於是找了個氣氛融洽的時刻問道:「你想跟我聊點什麼嗎?」
穿過落地窗,賀丞把目光投往地面的車馬人川,眼中色彩飄散,且沒有焦點,反問道:「你想跟我聊什麼?」
高醫生揉了揉因長時間佩戴隱形眼鏡而酸澀的眼睛,笑容親切道:「都可以,就當做朋友之間的談天,你可以跟我說說剛才給你發短信的這位朋友。」
賀丞扭轉目光,正視著他,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麼,還是純屬誤打誤撞。總之聊起楚行雲,的確能讓他放鬆警惕,打開話匣。
「為什麼要聊他?」
賀丞問。
高醫生道:「因為你的手機響了很多次,而你只回覆了剛才那一條信息。我想你應該很在乎剛才給你發信息的人,或者說他對你很重要。」
賀丞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唇角不知不覺的暈開了一絲笑:「是,他對我很重要。」
「哦,是女朋友嗎?」
「對我來說,他是伴侶。或者說——是我的愛人。」
高醫生眉毛輕輕一挑,有些訝異,笑說:「雖然我認識你的時間不長,但是我看的出來你尋找心理醫生一定有原因。恕我直言,你很封閉,賀先生,你好像難以信賴別人,所以我很驚訝你能喜歡上一個人。」
「不好嗎?」
「好,當然好,這對你來說很好,不然——」
高醫生略有停頓,臉上笑意更濃,道:「我擔心你無法體察世人冷暖,無法融入人群。」
賀丞微乎其微的笑了一下,愈加放鬆道:「你說我無法融入人群?」
高醫生點頭,道:「或許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你好像被一些心事所困擾,能告訴我嗎?」
賀丞臉上笑意漸漸消失,面上神色靜如止水,平穩的目光筆直的落在心理醫生的臉上,紋絲不動的看了他片刻,道:「不是心事,是記憶。」
「什麼記憶?」
賀丞從沙發上站起身,繫著西裝外套的釦子,笑道:「下次吧,下次再聊。」
高醫生起身和他握手,臉上笑容格外親和真誠:「好,期待下次和你見面。」
在門外等待的肖樹見診室房門被拉開,隨後賀丞走了出來。
「怎麼樣?」
肖樹問。
賀丞道:「他很專業。」
賀丞幾乎從來不誇人,平常連句好聽的話都沒有。肖樹從他嘴裡聽到'專業'這個詞就知道他已經認可且接受了這位醫生。
走出寫字樓,賀丞上了車趕往方舟大廈。在車上,他想給楚行雲打一個電話,但是楚行雲故態復萌,又不接電話了,再次玩起了失踪。
賀丞覺得很有必要和他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聊一聊他一旦進入工作就不接電話的壞毛病,實在讓人很惱火。
方舟大廈門口,肖樹停好車回來一看,只見賀丞皺著眉頭撇著嘴,站在陽光底下低頭擺弄手機,就知道他這是又聯繫不上楚行雲了。
他在心裡搖頭,把賀丞往前帶了一下,賀丞才揣起手機走進方舟大廈。
總裁辦公室門前,賀丞被何雲舒叫住。
何雲舒抱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走過去,盒子上還裹著漂亮的藍色玻璃紙,豎著絲帶。
「這是您的快遞。」
賀丞把禮物盒接過去,掂了掂:「我的?」
何雲舒點點頭,隨後回到了秘書間。
賀丞微微皺著眉毛,有些納悶的打量手裡的盒子。
肖樹站在他身邊輕飄飄道:「或許是楚隊長送你的禮物。」
這個推測很合賀丞心意,賀丞眉頭一展,眼睛一亮,就地撕開包裝紙打開了盒子——
肖樹一直留心看著,看到他揭開蓋子,然後露出禮物的廬山真面目。
嗯?
肖樹有些奇怪,怎麼是一隻白色的毛絨玩具熊?
且不說這個毛絨玩具和賀丞的氣質有多麼的不相配,讓他感到怪異的是被躺在盒子裡的這隻白熊被人動過手腳。熊的雙手雙腳都纏著繩子,且白熊憨態可掬的笑臉上卻掛了一副成人用的眼鏡。
「是楚隊長送的嗎?」
肖樹想把盒子從他手裡拿過去,看有沒有紙條之類的東西,不料他還沒碰到那隻盒子,禮物盒忽然從賀丞手中掉落——
砰的一聲,堅硬的禮物盒掉在地上。躺在盒底被捆住雙手雙腳的白熊從盒子裡蹦了出來,一個短暫的跳躍後又落在地上,那副眼鏡的鏡片被摔的四分五裂。
陸夏在住院部718號病房,因為他病情特殊,所以醫生專門給他安排了一間單人病房。
楚行雲和楊開泰趕到醫院的時候陸夏已經醒了,他頭上纏著紗布,手背上插著針頭,看起來傷情頗重的樣子。
醫生告訴他們,其實陸夏受的外傷並不嚴重,嚴重的是他頭部受到的撞擊。
醫生口中的解離性失憶症,什麼叫做意識、記憶、身份、或對環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壞,這些專業的醫學話語楚行雲聽不明白,他阻止醫生繼續講課,直截了當的問道:「他現在失憶了?」
醫生道:「我們對他進行了一晚上的測試,發現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腦海中只記得一些零星的碎片。人的大腦構造很神奇,或許他的失憶只是在暫時,可能下一秒就恢復記憶,也有可能永遠想不起來。」
楚行雲即感到荒誕又感到煩悶,失憶症他只在電視劇裡見過,現實生活中見到了失去記憶的人都是阿茲海默綜合症患者,像陸夏這樣年輕的失憶症患者,他還是頭一次碰到。
護士稱奇道:「昨天晚上他問我他是不是一名神父,他說他能聽到有人在他耳邊禱告,疑神疑鬼的。」
到底是疑神疑鬼,還是裝神弄鬼?
楚行雲抬手推開病房門,一前一後的和楊開泰走了進去。
靠在床頭正在吃蘋果的男人很年輕,面相不過三十歲,但面色卻過度的頹敗蒼白,並不是因為此時生了病的原因,而是楚行雲在他眼中捕捉到了厭世又封閉的眼神。
看來失憶並不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
他查到的資料顯示,眼前這位失憶症患者,陸夏,是一名畫家。早年紅火過一段時日,開辦過幾次個人畫展,幾年前算是小有名氣。不過很快被層出不窮的後輩趕超,被日新月異的市場拋棄,成了個落魄的畫家。於去年十月份患上抑鬱症,曾經吞過一整瓶安眠藥,要不是因為安眠藥早已過期失效,此刻他也無法坐在病房裡啃蘋果。
陸夏見到生人,很厭煩的把頭扭向窗外。
楊開泰走到床前,誠懇的為昨晚的車禍向他道歉。
陸夏很冷淡的瞥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記得了。」
楚行雲面有疑慮的站在床尾看著他:「你連你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嗎?」
陸夏把手裡的蘋果放在床頭邊的桌子上,又從桌子上拿起自己的身份證舉起來給楚行雲看:「這是我的身份證,我知道自己是誰。」
楚行雲笑:「除此之外呢?你的親人,朋友,家住哪裡?你的職業是什麼?還記得嗎?」
「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
楚行雲拿出工作證晃了一下,道:「說吧。」
陸夏雖然封閉又厭世,脾氣暴躁不好溝通,但是面對警察的詢問,他還算配合。
「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住的地方我想不起來,我的職業是——」
陸夏簡潔又迅速的回答了他前幾個問題,再說到職業時忽然頓住,緊皺著眉頭貌似在用力的思考,可他腦內荒蕪,什麼有效的信息有沒有,氣餒又暴躁道:「我不知道,你們警察找我幹什麼?」
楚行雲用深沉的目光審視著他,目光裡充滿了疑慮和不信任,沉聲道:「我們懷疑你可能和一件謀殺案有關,你認識周世陽嗎?」
警察口中的謀殺案絲毫不能帶給陸夏震動,他冷漠的看著楚行雲,雙眼像兩扇封閉的鐵窗般閃爍著幽冷的光澤。
「我不記得任何人。」
陸夏懷著來意不明但已經深深融進他的靈魂中的對生人的的冷漠和敵意注視著楚行雲問道:「我殺人了?你們找到我殺人的證據了?」
楚行雲難得在口舌之爭中處於下風口,他發現陸夏的敵意並不是針對警方,也不是針對他。或許正如醫生所說的,這個人已經抑鬱且孤僻,已經厭棄了整個世界。當受到挑戰和質疑的時候,他所作的只有躲在角落裡沖著人群憤怒的低吼,冷漠的敵視。
眼前這位病人不單是失憶症患者這麼簡單,他還是一名與社會背離與人群脫節的精神疾病患者。
楚行雲忽然感到有點煩躁,此刻問高夏什麼問題都相當於對牛彈琴。於是他結束這次不成功的審問,趁楊開泰檢查他的隨身物品的間隙對他道:「如果你能想起來什麼人,可以讓他過來看看你。」
陸夏對他好心的建議置之不理,一雙眼睛不安的在室內掃視,用目光驅趕闖入他領地的兩位生人。
楊開泰並沒有找到監控錄像出現的一隻手提包,對楚行雲搖了搖頭。
楚行雲最後看了一眼坐在床頭像條被鎖住的瘋狗似的陸夏,對楊開泰打了個響指,隨後走出病房。
找到護士站,他問昨天晚上看護陸夏的護士:「病人的隨身物品裡的手提包在哪?」
護士道:「手提包?沒有手提包啊,他被送到醫院的時候身上什麼都沒有。」
楚行雲皺眉沉思片刻,然後點道:「把你們病人通道裡的監控錄像找出來。」
陸夏離開的時候手裡提著手提包,送到醫院後怎麼又忽然消失了?
護士經得醫院領導的授權為他調取監控的時候,楚行雲注意到台案上用來墊外賣的幾張白紙稍微有些奇怪。
白紙上畫著一些看似凌亂實則有序的線條,還有幾張畫了幾副看不清形狀的圖案,只有一張畫著一個女人,只是女人沒有臉,只有大概的輪廓。
幾張塗鴉的白紙不足以為奇,讓他注意到的原因是這些畫在白紙上的筆觸和線條一看就不是閒雜人等的塗鴉之作,這幾張畫很專業,線條很流暢,構圖很美觀。
「這是706房病人畫的?」
他把幾張白紙抽出來,一張張的往下翻看。
護士道:「嗯,今天凌晨他醒了以後嚷著要紙和筆,然後就畫了這幾幅畫,不過畫完之後他很快就不記得了。」
如此看來,這些圖像,應該就是存在於陸夏腦海中的記憶碎片。
楚行雲要她把陸夏所有的言行話語事無鉅細的說出來。
護士回憶道:「他很孤僻,連醫生都不配合,除了畫幾張畫,向我們詢問他是不是一名神父。之外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做。」
「神父?他覺得他是一名神父?」
「是啊,還總是自言自語的說有人在他耳邊禱告,嚇死人了。」
楚行雲不明白他是否得了所謂的創傷應激症,他只知道這個人的記憶應該確實斷裂了,自我認識確實出現了偏差。不然的話誰會覺得自己是一名神父。
拿到監控錄像,走出住院部大樓。
他站在醫院內部的小花園旁邊等楊開泰從停車場取車回來,同時還在琢磨著手中的幾副畫。
兜裡的手機忽然響了,他騰出一隻手接起來放在耳旁。
肖樹急道:「楚隊長你趕快過來吧,先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