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少年之血【29】
賀丞想必是真的生氣了,也真的傷心了,他的聲音在顫抖。如果在用心聽,還可以聽出他起伏錯亂的語調,和顫慄且粗重的鼻音。
楚行雲背影一僵,握住門把一時沒了動靜。
賀丞漫著紅光的雙眼好像兩把利劍一樣深刻鋒利的幾乎能把他的身體穿透,語氣太過凝重太過用力從而聽起來似乎包含著許多激憤洶湧的怒氣:「你是對不起我,但是你補償不了我,你從哪兒來的自信竟然覺得可以補償我?你真的覺得你可以補償我嗎?你連我想要什麼都不知道,拿什麼補償我!你口口聲聲說我把你當僕人,從小到大我又對你做了什麼事讓你覺得你是我的僕人?我以前信任你,依賴你,整天黏著你,我誰都不信只信你!你覺得我是在信任一個僕人嗎?!你的眼睛呢楚行雲?你的心呢!你到底把我當做你的什麼人?附屬嗎?責任嗎?包袱嗎?還是當年那個愚蠢可笑,被你背叛的孩子?楚行雲你聽好了,這些話我也只說一次,不要總以為我還是當年癡頑不諳世事的孩子。你說得對,咱們都長大了,我現在是成年人,我有自己情感和慾望,你對 的那些好沒用,我已經過了被你餵一顆糖就滿足就快樂的年紀,你休想妄圖用這些東西補償我!如果你真有心補償我,那就——用你自己來償!」
賀丞當真怒了,換做平常,按他那麼驕傲又冷淡的個性,怎麼可能說出這些話,都揣在眼神裡讓他猜。一層又一層的積壓在他心裡,一直壓抑到今天才算是一次徹底的宣洩,賀丞說的很對,他一直以來都自以為是自作多情的用自己的方式對他好,並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從他回到銀江,賀丞接受他回到自己身邊那一刻起,他就竭盡全力的對他好,用以前的方式。但是他忘了,賀丞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少爺,他也不需要多一個人為他分憂解難鞍前馬後,這樣的人他最不缺。
那賀丞接受他回來,把他圈屬在自己身邊,為的是什麼?
楚行雲的腦子很亂,任何錯綜複雜盤根錯節的案件都沒有讓他像此時一樣勞心又費神。
久而久之,他雙肩一垮,握著門把手嘆了口氣,背對著賀丞無奈又無力的笑說:「我知道你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還記恨我,補償不補償的,我一個人說了也不算,我有心你無意也沒用......」
「這麼多年,到底是誰不用心!」
賀丞貌似把所有的話語所有的怒氣所有的不冷靜都從心裡釋放了出來。
「你敢說你用心了嗎?你只看到你對我的那些付出,你自以為對我好,每一筆每一劃你都記在心裡,當你面對我的時候你眼裡有我嗎楚行雲,你看得到我嗎?沒有!你心裡只有那一本賬,你陪在我身邊只是為了銷賬。有一天你欠我的一筆一劃全都購銷了,你就會毫不猶豫的離開我,你敢發誓你對我用心了嗎,你敢嗎!」
這些話,每個字,都變成一支箭,楚行雲就像個被用來借箭的稻草人,因為背負使命,所以無從躲避,更無法還擊。向他射箭的不是他的敵人,是他一直以來試圖守護,真正用心愛護的人。但是這個人此時卻在質疑他,無論賀丞出於何種角度質疑他,都是對他的不信任。
或許他真的錯了,賀丞並不恨他,只是不信任他,不信任他的人,更不信任他的心。
背著一身創口,楚行雲想離開這個地方,於是打開了門.....
'砰!'的一聲裂響,是類似於玻璃製品被摔碎到地板上的聲音,但是那聲音比玻璃要厚重一些,更響亮一些。
楚行雲回頭一看,餐桌邊的地板上攤了一地的碎片,在燈光的照射下發出一束束晶瑩剔透的光暈,這種光芒他熟悉,陪楊姝買耳環的時候,那些珠光寶氣就是如此,但是眼前的這種光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顆星子,摔碎了,散發著從銀河中帶來的光芒。
賀丞站在一地碎片的旁邊,逐漸恢復了平靜,他的眼鏡也在燈下閃著光,光暈把他的眼睛遮蓋,使他看起來分外的冷情:「你今天走出這個門,就回不來了。」
楚行雲懵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威脅了,他是在賀丞面前裝孫子裝慣了,但僅存於玩鬧層次,但凡賀丞跟他教起真來,他一定是不肯退讓半步的,可能是職業習慣使然,但凡他正經嚴肅起來,一定要和對方論出個是非黑白。
他擰著眉毛盯著賀丞看了一會兒,但是賀丞佯裝的太鎮靜,太冷酷,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的鏡片上淌著水紋似的光斑,讓他看起來像是帶了一張面具。
楚行雲放下手裡的貓藍,走到賀丞面前,卻被餐桌上閃耀的星光奪走目光。
哦,原來賀丞摔的是杯子,餐桌上放著一隻木盒,木盒裡擺著九隻星光璀璨的酒杯。每一隻都像是藝術品,切面多到自帶聚光效果,就算現在把燈關了,藉著窗外漏進來的一絲月光,這些精緻的藝術品也會照亮整間屋子。
他拿起一隻杯子,冰涼滑膩有質地的觸感告訴他,這是某種價值不菲的水晶,他又看了一眼賀丞,然後揚起手把酒杯朝地上摔了下去!
他不知道賀丞剛在摔杯子有沒有猶豫,反正他是猶豫了。但是事已至此,話都說到這份上,賀丞對他的挑釁已經逼至眉睫,他必須做出回應來反擊,不能像一個被他控制的囚徒一樣狼狽收場。
水晶杯砸在同類的屍骸裡,轉眼和他們融為一體,地面的星光霎時更明亮,被頂上吊燈一打,甚至有些晃眼。
楚行雲把目光從令人迷炫的星光上移走,用拇指摩擦著指腹上光滑冷膩的餘溫,對他說:「既然你這麼不信任我,那我留下的價值在哪裡?」
說完,他轉身又要走,忽聽背後摔金碎玉,好幾隻酒杯碎裂的聲音重疊起來幾乎能刺穿耳膜。
楚行雲的身形一僵,脊背發涼,他沒回頭都能看到那一地狼藉的水晶屍骸。
賀丞的聲音出人意料的平靜,他說:「如果今夜晚上你走出這個門,我絕不原諒你。」
楚行雲很疑惑,他搞不清楚賀丞到底是在逼迫他,還是挽留他。但是無論如何他是留不得的,賀丞已經把他逼到懸崖邊上,卻伸手讓他回來,他的強硬和執拗讓他寧願跳下去也不會後退一步握住他的手。
他一言不發的提起貓籃立刻走了,直到進了電梯才恍然回神,再回想方才賀丞說的話,賀丞摔的杯子,竟然手腳發涼,渾身打顫。
電梯很快下到一樓,他走出電梯往大堂門口走出,明明是四月的輕暑天,他卻渾身發冷,像走在冰天雪地裡一樣渾身打顫,手腳冰涼,他攏了攏外套,垂著頭緊咬著牙關急速的往外走,好像身後有什麼洪水猛獸正在追趕他。
「楚隊長?」
肖樹剛推開旋轉門,就見楚行雲裹著一身寒氣步履匆忙埋頭走路,險些一頭撞到他,他以為楚行雲生病了,便連忙扶了扶楚行雲的肩膀:「沒事吧楚隊長,你臉色很不好。」
楚行雲撥開他的肩膀就要走:「沒事。」
肖樹卻攔住他:「誒誒誒楚隊長,你不用出去了,我已經把蛋糕拿過來了。」
「......什麼蛋糕?」
他這才發現肖樹手裡提著一個方方正正的蛋糕盒。盒子印著蛋糕圖樣和happybirthday,纏著漂亮的棕色絲帶。
肖樹笑道:「你的生日啊,不記得了?先生一大早就親自去定的蛋糕,收到禮物了嗎?那套月光石酒杯,太漂亮了,簡直是藝術品,意大利水晶匠坊......」
他後面說什麼,楚行雲沒聽到,他只覺得有點暈頭轉向,不對,簡直是天旋地轉……
對啊,今天四月二十四,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他自己年年都不上心,年年都是賀丞催著他過,原來楊姝今天說原本應該是她送禮物是這個意思......
什麼叫做'左右開弓被扇兩千多個大嘴巴',就是他現在了。
楚行雲愣在大堂門口,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冷起來徹骨,熱起來燒心,他在冷熱兩極天裡茫然僵立了一會兒,忽然一手把肖樹手裡的蛋糕拿走,說:「你別上去了。」然後一手提著貓,一手提著蛋糕,又進了電梯。
電梯往上升的時候,他的臉逐漸變得血紅,甚至有些抬不起頭。早該猜到了,賀丞今天這麼反常的舉措,一定事出有因才對。還以為他是閒來無聊抑或一時興起溜著自己玩,原來從頭到尾不用心的只有他一個。
他懷著拋妻棄子的負心漢般的歉疚回到717號門前,房門虛掩著,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室內的光透出來,好像正在翹首企盼的迎接他的歸來。
楚行雲深吸一口氣,像是已經走了很久一樣,兜兜轉轉徘徘徊徊又回到了老地方。他把門輕輕帶上,看到賀丞坐在餐廳,腳下是碎了一地的水晶。賀丞累了似的癱坐在椅子上,把腳隨意的擱在水晶渣上,兩條胳膊垂在身側,閉著眼睛,眼鏡被摘下來擺在桌子上。幾縷柔順的劉海輕輕的垂在他的眉毛,睫毛在燈光下投落一道陰影,整個人像是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楚行雲走近了些才發現他的右手在流血,細小的血珠順著指尖源源不斷的滴在水晶碎片上。像是水晶罩裡開了一朵朵鮮紅的玫瑰花,有種很脆弱很純淨的美感。
他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下,熟門熟路的拿出急救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把他的手抬起來尋找傷口。
楚行雲抬起他的手才發現,他的手裡還握著幾塊碎片,傷口就是被碎片劃出的。
他把碎片從賀丞手裡拿出來扔在地上,抬起頭去看他的臉,才發現賀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正低頭看著他。
楚行雲本以為會在他眼中看到怨恨,看到悲傷,但是沒料他的目光會如此平靜,如此柔和。像是狂風暴雨驚濤駭浪後細雨斜陽,歲月靜好。
楚行雲看著他的臉,忽然笑了一下,邊笑邊搖頭,貌似親眼目睹了一場特別幼稚特別荒誕,特別孩子氣的鬧劇,氣不起來了,只能笑。
他低下頭,用棉籤擦著賀丞掌心的傷口,說:「給我過生日?」
沒人搭理他,賀丞把頭枕在椅背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垂著眼睛看著他為自己清理傷口。
「我都忘了,沒想到你年年都記著,今年這個生日過的真是......驚心動魄。你但凡提醒我一句,我就想起來了,怎麼這麼大脾氣摔了這套杯子。這是什麼材質?碎了比完整的時候更亮。」
「......月光石。」
聽著都很貴,楚行雲不禁看了一眼滿地殘渣,搖頭嘆氣,心疼不已。手上動作愈加輕柔的撕開一張創可貼貼在他泛著血絲的傷口上,說:「好了。」
話音沒落,賀丞忽然合上手,把他的指尖也包裹在手裡。
楚行雲一怔,一時也忘記了把手收回來。只感覺到他的掌心溫度很低,低到讓人想握住他的手替他暖一暖。
楚行雲唇角一揚,反握住他的手,還在他的手背上安撫似的拍了拍,仰起頭笑呵呵的看著他說:「不是說,絕不原諒我嗎?」
賀丞緊緊盯著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忽然耳根一紅,稍一用力把手抽出來,避開他的眼神說:「隨便說說而已。」
楚行雲唉聲嘆氣的站起來,從桌子上拿起木盒,又蹲在地上往裡撿著月光石的殘渣:「你隨便說說,可要我半條命。」
撿完,他不死心的拉一張椅子在桌邊坐下,邊在盒子裡扒拉邊說:「我看看能不能拼一隻出來。」
他拼杯子的時候,賀丞回臥室換了一套家居服,亞麻色的套頭低領長袖衫,一條棉質長褲。又把眼鏡戴上來到開放式的廚房忙活。
楚行雲坐在餐廳不禁多看他幾眼,覺得還是這樣簡單隨性的打扮更適合他,但凡他卸下盔甲露出柔和的一面,就讓人非常的,想把他拉到懷裡抱一抱。
賀丞把已經涼掉的晚餐放到微波爐,站在酒櫃前摸著下巴認認真真心無旁騖的挑選酒。
楚行雲挑出幾塊比較大的碎片擺在桌子上,瞟他一眼,說:「喝點白的吧。」
「白葡萄酒?」
「嘖,茅台。」
賀丞置若罔聞的拿出一瓶CHARDONNAY ,說:「我只喝白葡萄酒。」
楚行雲拼著碎片頭也不抬的又問:「吃什麼?」
賀丞把酒打開放在流離台上數著秒醒酒:「你?炭火烤神戶牛排。」
楚行雲忍不住皺著臉抬頭去看他:「那你吃什麼?」
本以為他會說什麼蔬菜沙拉,奶油蘑菇湯,之類的,不料賀丞斜他一眼,繼續看腕錶數時間,淡淡道:「羅漢菜。」
楚行雲:「......那我還是吃牛排吧。」
這位爺一身仙骨超凡脫俗,人家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