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少年之血【11】
「是你給我發的郵件嗎?」
「是。」
「三封都是你發的?」
「是。」
「為什麼?」
「我察覺到有危險,就在我的周圍,有人在監視我。」
眼前這個少年恐怕是好學生的標杆,他相貌清秀,行為端方,談吐有禮,雖內斂文靜,但不遲鈍木訥,渾身上下貼著耀眼的人格標籤,富家子弟,家教良好。父親是央企藍天集團總經理,母親是與之地位相當的名媛閨秀。不得不讓人承認的是,如此高等素質和背景的家庭教養出的孩子和平凡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從根基上就存在著差別。大到他們的行為舉止,小到他們從每一個眼神,這些東西外化成一種無形的叫做'氣質'的東西籠罩在他們的身體周圍,明顯到讓人無法正視都不行。雖然很具有'階級思想'嫌疑,但這就是事實。
但是這位袁旭,卻是楚行雲這些年接觸的富二代公子哥中最含蓄最低調的一個,比之楊開泰更甚。
正是飯點,所以肯德基裡人很多,坐滿了周圍的上班族和中午放學的學生。雖然人多,但也不至於吵鬧,加上店裡放著輕緩的鋼琴曲,把每桌人的談話都掩蓋在音符下,讓臨窗而坐的一桌人看起來就和周圍普通的食客沒有絲毫差別。
隔壁的孩子忽然開始哭鬧,拽著母親的手非要出去,尖細嘹亮的哭聲在一群有素質的白領學生中很刺耳。楚行雲轉頭看了這對母子一眼,把剛才取餐時抽到的毛絨公仔拿起來遞到小孩兒面前,小孩兒含著滿眼淚看向他,楚行雲彎起唇角笑說:「不哭了,就給你」
小孩兒小心的接過公仔,卻不遵守約定,嘴巴一咧,看著楚行雲又要哭,楚行雲豎起食指抵在嘴唇上,說:「噓。」
傅亦:......
這個動作他熟悉,他有幸朝拜過楚行雲供養的兩尊招財貓,他的兩隻財神爺合不來,有事沒事總是吵架,每當楚行雲被它們吵的心煩,就會對他的貓做這個動作。離奇的是,那兩隻貓妖好像能懂他的意思,被他一'噓',就不再吱聲。他也拿這招對付過賀丞,曾有一次他參與涉密任務人間蒸發過一個多星期,任務完成後他第一時間回到局裡交接工作,在辦公室門口被賀丞堵個正著,那天晚上倆人吵的......警衛隊的兄弟都被驚動了。楚行雲又乏又累無心戀戰,偏偏賀丞氣性比天大從來不知道退讓。楚行雲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忽然平靜下來對他'噓'了一聲,末了附加一句:「乖,別鬧。」
傅亦至今都忘不了當時賀丞的表情,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紅,被彩虹糊了一臉似的,杵在原地生了半天悶氣。他覺得,楚行雲應該是把賀丞當成他那隻傲嬌蠻橫得理不饒人的獅子貓了。
沒想到他把這招用在了孩子身上,這還真是一招鮮吃遍天。
把小孩兒哄住,楚行雲回過頭看著坐在他對面的袁旭,沒有任何銜接的說:「有人監視你?在哪裡?你家嗎?」
「在我的身邊,任何地方,我能感覺得到,有一雙眼睛在監視著我。無論我在家還是在學校,醒著還是在睡覺,它都一直在盯著我,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能感覺到他,我甚至能聽到它,它說,它想殺死我!」
楚行雲把眉頭皺的越來越深,若不是對面這位少年渾身發抖面色蒼白,不像是裝出來的驚懼,他肯定會把這番話當成夢話來聽,但是從袁旭嘴裡說出來,就多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不可否認的是,他和三位死者有著深厚密切的聯繫。
袁旭抬起頭看了看他,然後又把頭低下,低聲道:「你不信是嗎,我就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
楚行雲看著他無助的樣子,莫名感覺到煩躁,貌似是才清楚些的頭緒又被這雙'鬼眼睛'攪和亂了,他想抽根煙,但是環境不允許,於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來,笑了一笑說:「你都不說清楚,我怎麼信你?」
說著把手搭在桌子上,指腹無聲的敲打著桌面,看著對面的少年:「從現在開始,我問什麼,你說什麼,清楚嗎?」
「清楚。」
楚行雲:「你和王明遠,薛旻豪,程勳是什麼關係?」
袁旭:「朋友,我們是朋友。」
楚行雲:「關係怎麼樣?」
袁旭:「......很好」
楚行雲盯著他的臉:「你猶豫了?不確信自己的答案?還是說你們的關係並不好?」
袁旭雙眼被強光刺了一下般移開目光:「沒有,我們高中沒有被分到同一個班級,之間的關係沒有以前好了,我記不太清楚了,不好意思,我有點緊張。」
他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取暖一樣雙手把 子圈在手心裡。
楚行雲看了他許久才繼續說:「今天程勳下葬,是誰通知的你。」
這個問題貌似把袁旭問住了,使他陷入回想,然後抬起頭面露疑惑道:「校園裡,都傳開了。」
「你經常去墓地嗎?」
「不,今天是第一次。」
「你的兩個朋友死了那麼久,你就沒有去看看他們?」
袁旭搖搖頭,說:「沒有。」
楚行雲目帶疑慮的看了他片刻,忽然身體前傾,一手橫在桌子上,一手抓住桌邊,身體語言變的極富入侵性:「你覺得,是監視你的這雙眼睛的主人,殺死了他們嗎?」
沒想到袁旭聽了他這句話的反應很平靜,起碼看起來很平靜,只是臉色變得愈加不好看,一改之前躲躲閃閃的目光,頭一次和楚行雲對視。
人在越黑暗的地方,就會越用力的想要看清。楚行雲盯著他漆黑平靜的眼睛,就像在寂靜的夜裡尋找什麼東西一樣用力,他能察覺到這個少年身上藏著秘密,一個可能連他自己都已經遺忘的秘密。
袁旭忽然垂下頭急喘了一口氣,額頭上不知什麼時候滲出一層薄汗,呼吸困難的樣子,拖過書包慌張的尋找什麼東西。
楚行雲皺了一下眉,莫名的也有些緊張:「你哮喘嗎?」
袁旭張大嘴,被人掐住脖子一樣用力的呼吸,從書包裡拿出藥瓶卻因為雙手發抖而無法順利的打開。
楚行雲忽然站了起來,伸手把藥瓶從他搶過去擰開蓋子,然後把自己隨身帶的一瓶礦泉水遞到他手裡,看著他和水吞下去幾片藥。
袁旭逐漸恢復平靜,把水瓶還給楚行雲:「謝謝。」頓了頓才道:「不是,我患有先天性精神運動性癲癇。」
楚行雲往後靠在椅背上,忽然之間低沉了很多,說:「先回學校上課吧,我會派人保護你。」
袁旭還想說點什麼,可是楚行雲消極怠工的樣子實在明顯,也不好逗留,道了謝就離開了。
傅亦把袁旭送出肯德基店門,回來一看,楚行雲已經恢復正常,正在吃漢堡。
「你怎麼沒問清楚,就讓他走了。」
傅亦問道。
「問不出什麼了,你看他剛才的樣子,雲裡霧裡稀裡糊塗,只說有人想害他,卻連是誰都說不出來。他的三個朋友和他身家背景大不相同,如果他們四個真的被人當做靶子,只有他一個人家裡有政治背景,基本可以排除上一輩的恩怨報復。現在我們能斷定的只有王明遠和薛旻豪以及程勳的死亡不單純,就像袁旭說的,有一個人藏在暗處'監視'且在'等待'他們的死亡,這個人只能躲在他們四個人的周圍。明天你帶人到附中去走訪,重點調查程勳,任何一間學校都是一個小型的交際場,在學校裡每個學生都會暴露自己的多面性,他雖然給我發過郵件,但是他不信任我。」
傅亦:「王明遠不是跳樓嗎?你怎麼確定他不是自殺。」
楚行雲拿出手機找出一張照片放在他面前:「看屍體和陽台垂直線的距離,基本為零,說明屍體是從陽台上直線墜落,沒有衝力,你不覺得更像是把死人從樓上扔下來嗎?」
傅亦把照片放大仔細的看了看,發現屍體與之跳下的陽台之間確實不過幾厘米的距離,雖然楚行雲的判斷缺少科學性的根據,但他確實是融入現場客觀分析,加上他這麼多年刑偵經驗,出過那麼多現場,他的判斷很少失誤過。
傅亦沉思片刻,說:「我下午去交通局把錄像時段交割,一般來說錄像會保存五年,三年前的資料應該還在。」
楚行雲吃完漢堡,抽了一張紙巾慢悠悠的擦手:「三羊跑一趟方舟大廈,找賀丞拿珍珠塔的監控錄像。」
經他一說,這倆人才想起來程勳死亡的湖邊和四周的竹林是個很規整的長方形,上空暴露了一整塊長方形的天空,如果從三十多米高的珍珠塔頂部看下去,那片被綠色包圍的案發現場將一覽無遺。
眼看山窮水盡的懸案忽然開出一條小路,楊開泰對楚行雲的崇拜再次水漲船高。為了表達自己的敬仰,楊開泰把自己還沒喝的一杯可樂推到楚行雲面前,發自內心道:「隊長,你太棒了」
楚行雲把自己從上到下瞟了一眼,發自內心的問:「你怎麼知道?」
楊開泰:「......我去方舟大廈了。」
楚行雲按住他的肩膀站起身,朝桌子上的一堆快餐抬抬下巴:「著什麼急,吃完再去,多吃點,長身體。」
說完到前台刷了卡,然後推門走出店外。
楊開泰透過玻璃牆看著楚行雲從人行道走過,拿出手機不知給誰打了個電話。
「傅隊,剛才隊長怎麼了?」
傅亦拿著一根薯條在番茄醬裡攪拌,垂眸沉默了半晌,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賀丞。」
楊開泰一頭霧水,他當然知道賀丞是誰,他爹楊局長曾經把他安排到幾個高官達貴的飯局裡,其中不乏賀丞的身影,所以他和賀丞見過幾次,算是說過兩句話的熟人。他也知道楚行雲和賀家關係匪淺,具體是什麼關係他至今不清楚,他爹吞吞吐吐不肯說明白,他也就無從得知。
「賀丞怎麼了?」
傅亦把薯條扔到盤子裡,抽一張紙巾擦著手嘆了口氣,說:「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
楊開泰看著他,說:「傅隊。」
傅亦抬眸看他,笑了笑,反問:「你不知道嗎?」
「楚隊和賀丞的關係?我知道,他們從小就認識。」
傅亦點點頭,說:「那你沒聽說過,十二年前的'除夕夜綁架案'嗎?」
楊開泰:「沒有,是誰被綁架了?」
傅亦忽然把扔到盤子裡的薯條拿起來咬了一口,說:「賀丞。」
楊開泰因為震驚而一時說不出話,只看著他發楞。
傅亦看他一眼,繼續說:「和賀丞一起被綁架的還有他的大哥賀嬴,和楚行雲,但是逃出來的只有楚行雲和賀嬴兩個人。」
「那,那賀丞呢?」
「被留下了。」
楊開泰注意到他說的是「被留下」而不是「沒有逃出來」,那就是明明有機會逃走,卻被留下,被誰?難道說——
楊開泰很聰明,很能抓重點,立刻就挖掘出被傅亦藏在字裡行間的關鍵人物,懸著心不敢置信的問:「被,楚隊留下了?」
傅亦鎖了一下眉毛,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像是有些後悔自己剛才說了不該說的,但是他遲疑的態度已經給了楊開泰確切答案。
楊開泰很震驚,有種三觀被顛覆的感覺,在他心裡,楚行雲正義勇敢,風騷爆了。怎麼可能會把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賀丞'拋棄',他斬釘截鐵道:「這不可能!」
傅亦拖著下巴掀開眼皮看了看他,垂下眸子又笑了笑,把面前那盤薯條端到他面前,說:「你知道賀丞被綁架的時候多大嗎?十一歲,楚行雲比他大四歲,也才十五,都是孩子,都是受害者。如果你用現在你眼中的楚行雲來要求他在九死一生的少年時期做下的選擇必須達到你心中的高度,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他選擇帶走賀瀛,留下賀丞,對賀丞來說是不太公平,但是換個角度,他帶走誰才公平?他所面臨的選擇,本來就不公平。」
楊開泰看著盤子裡沾了番茄醬的薯條,有些食難下嚥,嘴裡甚至有些發苦,但他依舊把傅亦剛才碰過的那根薯條拿起來,沒有吃,只是看著:「最後賀丞,是怎麼逃出來的?」
「一年多後,被警察救出來了。」
「綁架他們的人是——」
傅亦忽然微微瞇著眼睛對他'噓'了一聲,拖著下巴慢悠悠的笑道:「別問這麼多了,這件案子已經被封禁,案宗都查不到。像他們,當然了,包括你,像他們這種人的信息對外都是隱藏性披露的,你明白?」
但凡傅亦對他笑,楊開泰就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這股春風迅速的吹走他心裡的疑慮,在他心裡撬開一個小口,呼啦啦的全灌了進去,使他渾身發暖,目眩神迷了一陣子。
他草草應了一聲「明白了。」,然後低下頭咬了一口薯條,酸甜的番茄醬接觸舌頭的一瞬間使他猛然一怔,像被捉了贓似的下意識抬頭看向傅亦,傅亦似乎早有準備般把頭轉向一邊,看向窗外,目光和他的眼睛完美的擦肩而過,說:「對了,不要在楚行雲面前提起這件事,這是他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