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少年之血【12】
第二天,傅亦和楊開泰走進附中校園,倆人穿著便衣,剛到學校門口,就被帶著執勤袖標的幾個學生叫道:「老師好。」
傅亦很淡定的回了一句:「你們好。」
被當做教書先生不是一回兩回了,去年他返校做演講,走在校園裡還被叫過教授。
附中的校長很不歡迎他們的到來,附中接連三個學生鬧自殺,師生隊伍和上面部門早就議論紛紜,社會輿論已經將這座京師大學附屬中學的門臉上的金磚抹黑了好幾塊。現如今警察又找上門來,無疑又會在校園裡引起騷亂。早在拜訪附中之前,楚行雲就向教育局打過招呼,此人從中央調任銀江長達七八年,各個路子摸得很透,加上他和賀家的關係,任誰都能說上兩句話,黑道白道上都掛了名,是個遊走在各大關係網中還能落得一身清白獨善其身的'漏網之魚'。傅亦很佩服他這一點。
附中的張校長是個典型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地中海,擺著與之身份相比有些騰空的權威。見到市局的刑警幹部也沒有謙和的臉色,和傅亦握了手就把程勳的班主任指給他,沒說幾句場面話就走了。
在訪問程勳的班主任之前,傅亦指著走遠的邁著方步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對楊開泰說:「剛才應該告訴他你是楊局的公子,他會把你請進辦公室喝茶。」
楊開泰認真的想了想,然後略表疑惑:「會嗎?剛才提到楚隊,他都不當回事。」
傅亦真像一個教書先生一樣有耐心望著諄諄教導:「你知道最不容易打破的權貴關係是什麼嗎?不是相互利用的上下級關係,而是血統,像張校長這種站在權力風向標中下場地的人,立場不穩兩頭擺動。像他這樣的人很多,而站在風向標高地的只有了了一批人,陣營倒戈是每個政客都需要下大功做夫的功課,每個大人物門下的門生都有另擇良木而棲的本領。放在建國之前的任何年代,一個封建大家族中,從低層階級中出了一個多大的人物,都得管你叫一聲'小爺',現在也差不多,明白了嗎?」
楊開泰:「但是並沒人叫我'小爺'。」
傅亦笑了,扶了扶臉上的眼鏡,有所感慨道:「有,只是你還沒發覺,這就是你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樣的地方,我希望你能保持住。」
楊開泰看著他的眼睛,鄭重道:「我會的,傅隊。」
把他們晾在一旁的女老師忍不住找存在 感:「警官,我等會兒還有課,所以......」
傅亦連忙和她握了握手:「哎呀,抱歉,我們去您辦公室聊吧。」
「程勳,他是個很敏感很內向的孩子,雖然他的家庭比較富裕,但是他平時很低調,甚至可以說是自卑。他沒什麼朋友,在班裡是很容易被遺忘的那一個。」
「袁旭和薛旻豪王明遠,不是程勳的朋友嗎?」
班主任:「他們幾個啊,他們初中在一起玩,關係的確比較好,但是升入高中後,不知道為什麼就不在一起玩了,可能是被分到不同班級的原因吧。」
傅亦:「那他們初中的班主任是誰?」
「是劉老師,她今天請假了,沒來學校。」
「程勳在去年八月份忽然退學了,您知道原因嗎?」
「是的,他的身體不太好,上課經常恍惚,同學們有時候和他說話,他也聽不到似的,精神狀態非常差。曾有一次下樓梯的時候踩空,雖然沒受嚴重的傷,但是校方還是建議他暫時休學,療養一段時間。」
「他是忽然變成這樣的嗎?我是說,沒有什麼前兆嗎?」
班主任眉目緊皺,沉思許久,忽然眉頭一展,想起什麼似的道:「的確發生過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不知道算不算前兆。」
市局刑偵支隊,技術隊數據恢復辦公室,喬師師拿著一塊硬盤急匆匆的跑上二樓直奔隊長辦公室,一頭磕到了正欲出門的楚行雲的下巴頦上。
「嘶......」
楚行雲揉著下巴後退一步,拍拍自己的胸膛說:「來,往這兒撞,投懷送抱有什麼好著急的,領導又不是不給你機會。」
喬師師沒跟他開玩笑,拽住他進了辦公室。
「幹嘛幹嘛幹嘛,我得交報告,好不容易賀丞鬆口了,法律和正義在腐敗的資本主義官僚隊伍中取得了第一回合的勝利。」
喬師師把拷貝的資料插入他的電腦,直截了當的打開一個文件,嚴肅道:「先把你的正義放在一邊吧,過來看看這個。」
楚行雲移到電腦前背著手勾頭去看:「什麼東西?視頻?歐美的還是日本——」
話沒說完,楚行雲猛然噤聲,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喬師師抱著胳膊站到他身邊:「前兩天沒發現,拿回來的電腦硬盤裡有一個十幾G的隱藏分區,今天技術隊的小趙剛修復壞道,恢復了全部數據,發現全是這種東西。」
楚行雲停直了腰背,臉上陰的隨時下暴雨,把手裡的報告狠狠往桌子上一摔:「拿上電腦跟我走。」
走出警局大門之前,技術隊的一名女警從樓上跑下來追上楚行雲遞給他一份資料:「楚隊,這是你上午讓我調查的程家的病例。」
楚行雲接過去打開飛快的掃了一遍:「接著查,把程勳這兩年來上哪所醫院,看那個醫生,吃那種藥全都調出來。」
喬師師搶在他之前坐進駕駛座,開玩笑,楚行雲開車一向玩命,按他現在火急火燎的情緒狀態,沒準兒真能把破越野當成五菱去開。
在車上,楚行雲翻資料的時候接到傅亦打來的電話。
「好消息和壞消息,先聽那個?」
「都聽,挨個來。」
傅亦道:「好消息是我們找到程勳精神錯亂的原因了,壞消息是這個原因有點複雜。」
「怎麼說?」
「在去年九月中旬,也就是王明遠死後兩個月左右,程勳的父親忽然在上課的時候衝入教室,不由分說的把程勳揍了一頓。據程勳以前的班主任說他父親當時下手挺狠的。在此之前程勳的精神已經開始出現偏差,被他父親當著全班的面打了一頓之後就像丟了魂兒一樣,整日恍惚,胡言亂語,最後不得已被勸休學。」
楚行雲從資料裡抬起頭,注視著前方來往繁忙的車流,沉聲道:「也就是說程勳的死和他父親有關,我說呢,上次他們夫妻兩個表現的那麼不正常。」
到了花園小區門口,兩位刑警來到程家大門前,又一次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依舊是程先生,沒理會他的詢問,楚行雲反客為主把他帶進屋子,進屋一看,程太太正看著兒子的照片坐在客廳沙發上傷心垂淚,見到面熟的警察,連忙站起身驚訝道:「你們怎麼又來了?」
程先生對楚行雲的不請自來表現的很憤怒,當即就要送客。
「我們已經把該說的全說了,小勳也已經入土為安了,請你們趕快離開我家,不要再來了!」
楚行雲站在客廳穩穩當當的掃視他們一遍,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以一種不近人情的,堅韌且決毅的神態道:「為什麼不讓我們再來了?怕我揭開你們的把戲嗎?」
程夫人面色一白,驚慌的往後退了一步,無力的依靠在丈夫懷中:「您,這是什麼意思?」
楚行雲看著這對依偎在一起的夫妻,面上的神情不可侵犯,渾身充滿了力量和正氣:「從第一次見到你們我就很納悶,我見過很多失去子女的夫妻,他們會因為追悔莫及和悲傷而失去分寸,心裡的恨意找不到發洩口就會指責自己的伴侶,鬧崩了,離婚了,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數。但是你們......卻一直在安慰保護對方,說明你們對兒子的死,只感到悲傷,並不感到遺憾,程先生程太太,請你們 訴我,程勳的死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楚行雲的話好像給了這個柔弱的孕婦一記痛擊,將她並不堅強的身軀完全擊垮,失去力量倒在沙發上,把兒子的照片捂在心口上失聲痛哭。
程先生卻在負隅頑抗:「我不清楚你在說什麼,如果你再胡言亂語我就報警了!我就不信沒有比你大的官兒——」
「你們對他失望了嗎?」
楚行雲兀自打斷他,看著他脹滿血色的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你們對他失望了,或者說他讓你們看不到希望,生這個兒子對你來說是敗筆,所以你們就拋棄他。」說著,他看了一眼程太太隆起的腹部,接著說:「再生一個。」
他回頭給喬師師遞了一個眼色,喬師師把電腦打開正面朝著夫妻兩人,電腦開始播放畫面露骨的情色視頻,這本沒什麼大不了,但是視頻中被完全侵犯的主角,是七八歲的小女孩兒。
程先生看到兒童色情視頻出現在他眼前,摧枯拉朽似的,臉上的怒氣全不見了,如一座青山,迎來了蕭條灰白的秋季。
楚行雲:「你的兒子對於性方面有不良的喜好,而作為父親的你無法接受兒子的缺點,當初你當著全班師生的面親手摧毀他做人的尊嚴。他的精神出現問題後你就把他關在家裡,但是你和你的夫人卻對他絕望,所以在去年十月份,你的夫人到醫院取出節育環。如果你們不是對程勳喪失信心,為什麼你還要你夫人冒著體弱,高齡的危險,再生一個,請你如實的告訴我,程先生,你是否殺了你的兒子。」
程先生頹敗的跌坐在沙發上,抱著腦袋,沉默了大半晌才開口說話:「沒錯,我是對他很失望,想再生個孩子取代他,但是我沒有殺了他,我是他的父親,怎麼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
楚行雲不動聲色的反問:「你沒有嗎?你把程勳從學校帶回來關在家裡,把他當做見不得人的病毒,對他失去希望和信心,甚至厭惡擯棄他,你敢說你從未有過後悔生他 念頭嗎?你是退伍老兵,強權和大男子主義使你對自己的兒子灌輸了使命感,像你這樣的父親很多,把自己的希望和使命全部強加到子女身上,如果他們辦不到,就會對他們失望。但是你比一般父親更強硬更頑固,當你發現自己的兒子撐不起你賦予他的責任和使命你就會拋棄他!就算你沒有親手殺死自己兒子,你也是'旁觀''推動'的人,而這種冷漠和不作為足以擊垮一個對生命喪失信心的青少年!」
程先生像發怒的頭狼一樣跳起來嚎叫:「你閉嘴!你不為人父,沒有生過孩子,有什麼資格和立場站在這裡對我指手畫腳!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懦弱無能,膽小怕事,還......還是個性變態!你會怎麼做?你難道還會無償的把他供養到死嗎?我是他的爸爸,不是他的債主!是我創造他的生命,但當他的生命沒有價值,我就有資格收回他的生命!他是流在我身體裡的血,當我發現血髒了,就不能把髒血放出來嗎?!那天晚上我是聽到他的房間有動靜,是沒有阻攔他,自從他得了瘋病後就不出房門,當時是半夜,我聽到他的房門被推開,他走了出來靜靜的下樓,我就知道,他這一出去就回不來了......我沒有阻攔他,我聽著他打開房門走出院子,果然,他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你還沒結婚吧楚隊長,如果你有孩子你就會知道,假如你的孩子無能又不堪,會變成你的累贅,父母對子女的養育不是無償的,沒有條件的,我們可以用畢生心血去培養他,前提是他要讓我看到希望和價值!我可以生養他,也可以殺死他!」
楚行雲沒結婚沒生孩子,對他說出的育兒經沒有點評的立場。或許吧,如今的社會中任何的關係都是建立在付出和價值之上,就連最濃厚的親情也不例外,但是親情是什麼呢?不過就是流淌在兩具身體裡的同一种血液,人大多以血認親,認同由自己的血液締造的下一代。也就是一部分的父母對子女的無私的養育和奉獻,但也有人可以輕易的排除自己體內壞死的血液,他們在自己培育的下一代身上看不到同等或應得的回報,就會將其捨棄或替換,這種價值觀原始,又殘暴,卻不可避免的融入人類社會,就像狼群中的生存法則。
楚行雲沒有分辨這種觀念的錯對與否,見慣了黑暗與鮮血,他只知道這是人性。
有的時候,靈長類動物和其他動物,真沒什麼分別。
程先生狂怒嚎叫的模樣就像狼群中的狼王,他眼中的原生血緣關係和現代原生家庭成員之間的締結關聯非常的現實,非常的脆弱,可以輕易的解除原生關係,繼而再續。生命的延續,後代的哺育,在他心中不純粹是血緣和親情的延續,更多的是付出與回收之間的等價交換,這種交換之中或許有'愛',但更多的是'利',這不是社會的畸形,是人變得越來越功利,越來越現實的果實,是社會的傷病。
或許自古以來子女與父母之間的締結都是這麼的不單純,只是這種不單純隨著社會的演變而演變,發展而發展,未來'它'會變成什麼樣子,完全取決於社會的道德底蘊,秩序與框架。
楚行雲身為守護道德底蘊,社會框架,法律秩序的一員,但他從未宣揚過他的信仰,他曾在一次返校講課中對著台下幾百名華夏未來的警備力量說:千萬不要對道德底蘊,社會框架,法律秩序報以盲目的信任,因為這些東西,只會越來越糟。
喬師師把電腦合上,擇了一個氛圍稍緩和的時間問:「程先生,是誰告訴你程勳生前的這一性癖的?」
「什麼?」
喬師師道:「您或許沒發現,程勳生前有做視頻日誌的習慣,他電腦的攝像頭是一直開著的,據他電腦裡保存的最後一段視頻日誌來看,當時您破門而入時房間裡並沒有人,您衝到他的電腦前查看,看到這些東西後就把硬盤格式化,文件全部刪除,把他的電腦沒收,然後才去的學校。這些東西並不是你偶然發現的,是誰告訴你的?」
歇斯底裡後,程先生貌似瞬間垮了,渾身的骨頭都被碾碎了一樣,挫敗而無力,面如死灰道:「是一個女人。」
「什麼女人?」
「她自稱是小勳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