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莫比烏斯環【28】
他終於想起來了,原來那天在宴會廳二樓,他看到的不是水晶球中的自己,而是迎面向他走去的另一個自己。
「我就是你,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聽從我每一個指令。」
像是忽然抓住了在耳邊來回游蕩的一縷風,他想起了這句話。對他來說,這句話就像是咒語,在很久以前就在他的體內埋下了詛咒的種子。這幾十年來一直和他如影隨形,就藏在他心中不見天日密不透風的角落,'他'一直沒有離開他,只是被他短暫的遺忘了而已。
在回想起所有事之前,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自己會被一句話,一個人,那麼簡單輕易的控制。但是一幕幕在眼前閃過的回憶告訴他,總有那麼一個人,他手裡握著能讓他失控的秘密,他可以肆無忌憚的借他的身體,做出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跟我來,我們去做一些好玩的事情。」
賀丞記得他是這麼對自己說的,當時還是孩子的他,口吻稚嫩,還帶著童音,把他帶出房間,來到院子裡的游泳池旁。
因為快到中秋了,賀家又從政,每年到了節慶日他們家迎來送往總是很繁忙。那天,哥哥,爸爸和爺爺出門回訪。廚師和江媽又去採買貨物,鋼琴老師也跟著他們一起去了,只留下他們幾個孩子,和一個年邁的老園丁。
正值午後,老園丁在房間裡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院子裡花香陣陣,蟬鳴簇簇。鋼琴老師的兒子蹲在泳池邊,正在用一張七彩斑斕的畫紙摺紙船。毒日頭下的,不知他在那裡蹲了多久,臉上滾著豆大的汗珠。見他們從房裡出來站在門前的廊簷下,還沖他們興沖沖的舉起了一個玻璃瓶子,瓶子裡裝著幾隻蟋蟀。
「賀丞快來,我們給它們做一隻船,送它們去海上玩兒。」說著,他撥了撥泳池的水,哈哈哈的笑著。
賀丞應了一聲就要過去,卻忽然被身邊的人拉住胳膊。
很奇怪,他已經來了好幾天,但是家裡每個人時常會忽視他,包括他自己,也會忽視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就像閔小舟,剛才叫的也只是'賀丞',沒有叫他。
「怎麼了?他在叫我們。」
賀丞說。
但是他卻說:「不,他只是在叫你。」
他雖然在笑,但是賀丞看的出來,他不高興了。他笑起來的樣子並不好看,眼神冷冷的,唇角卻高高的翹著,讓人看了莫名的心生寒意,一眼就能看透他笑容背後的冷漠和虛假。
雖然很多人都無視他,不喜歡他,但是賀丞卻很喜歡他,因為家裡忽然來了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哥哥',讓他感覺到很新奇。賀丞總是跟他保持言行一致,一度讓家裡人分不清他們到底誰是誰。不過他們更樂意玩一種'聽我的'的遊戲,規則很簡單,一個人從當另一個的操控著,以自己的口發出指令,讓另一個人完成。當他說'我渴了'的時候,賀丞就會去喝水。當賀丞說'我睏了'的時候,他就會去睡覺。
這個簡單又幼稚的遊戲,在他們忽然見到彼此,得知世界上有一個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同伴時,玩的樂此不疲。慢慢的,他們很快有了默契,'聽我的'三個字變成他們之間的一種密語,就像打遊戲通關的口令。
那天,賀丞就聽到他對自己說:「把小蟲子送到海上有什麼意思?把人送上去才好玩兒。」
說著,他指了指還在摺紙船的閔小舟,惡作劇似的低聲道:「我們把他推到泳池裡。」
那是賀丞第一次違抗他的指令,說:「不,小舟是我的朋友。」
然後,賀丞看到他又露出了那種看了讓人心裡發毛的笑容,他說:「正因為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們才要把他推下去。」
賀丞終於察覺到他的危險,他想從他身邊逃開,卻再次被他捉住手臂,然後說:「不推就不推了,我們來玩昨天晚上的遊戲。」
賀丞跟他住一個房間,知道他有一本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催眠入門'的書。他很聰明,很快領悟了精髓,就讓賀丞做他的小白鼠,然而跟他相比,賀丞過於單純,在自己全然不知情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的被一個孩子控制住了思想。就在昨天晚上,賀丞在他的指令下拿起了一把美工刀,如果不是催促他們睡覺的江媽忽然推開門把他喚醒,他手中的刀,不知會落在哪裡。
也是在昨晚,賀丞察覺到了這個遊戲的危險性,所以他在猶豫。但是他卻說:「我不會再讓你拿著刀在桌子上刻字了,我保證。」
「好吧。」
賀丞妥協了,閉上眼睛,順從的聽從他的引導,進入了熟悉的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當中。
漸漸的,他只能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並且自己的雙腿不受自己的支配在走動。
當他聽到指令'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站在了閔小舟背後。而鋼琴老師的兒子已經把紙船放進了水裡,正站在泳池邊,拿著細小的石子試圖去擊沈水裡的紙船。
他雖然看到了閔小舟,但是他的視線被拉的很遠,又像是什麼都沒看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邊的聲音。
「現在,把他推下去。」
當他聽到這句指令時,心口好像忽然被重鎚敲擊了一樣,身體內發出一聲悶響,目光驀然閃動,似乎要醒了。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不——」
但是沒等他說完,耳邊的聲音又說:「聽我的,把他推下去。」
聽我的——
他的目光驀然僵住,視線再次被拉遠,好像脫離身體進入了另一層空間,被永無止境的墜落中被拉入更深一層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伸出的雙手,他只聽到'噗通'一聲,好像是什麼東西墜入水中的聲音。
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般,壓的他呼吸困難,幾乎窒息。賀丞忽然睜開雙眼,堵塞又封閉的窒息感頓時消失,所有感官逐漸甦醒,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轎車的後座上,身上壓的也不是什麼巨石,而是一件不知主人是誰的外套。
雖然他的意識甦醒了,但是身體卻好像還在沉睡當中,他吃力的轉動脖子看向駕駛座想看清楚開車的人是誰,只看到那個把針頭刺入他脖子的男人的背影。
「......你們帶我去哪裡?」
駕駛座和副駕駛的兩個男人見他醒了,不約而同的從後視鏡裡看他一眼,並不說話。車廂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撲打在車窗玻璃發出的聲響。
賀丞又闔上眼,躺在後座靜靜的緩了一會兒,感覺身上恢復了些力氣,就把蓋在身上的外套揭掉,撐著手臂慢慢坐了起來。
「賀先生,你最好不要亂動。」
副駕駛的男人時刻都在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手裡拿著一隻麻醉槍,提放著他隨時撲過來。
賀丞只是很平靜的看了一眼藏在他外套下擺處不甚露出的槍頭,然後移到靠窗的位置,放下一半的車窗,才發現已經入夜了。
「走多久了?」
他解下手腕上錶殼破碎已經停止工作的手錶,隨意丟在一邊。略有些疲憊的目光撒在窗外無止境的深沉夜色中,淡淡的問道。
「三個小時。」
賀丞揉了揉還在隱隱作痛的頸側,感覺到車內的氣溫冷了一些,又把車窗合上,道:「好歹讓我知道,我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前方兩個男人對視一眼,藏著麻醉槍的那人道:「出了銀江,有飛機接你。」
賀丞從胸膛裡發出一聲極輕的悶笑,垂下眼睛握著自己的手臂,用力活動手腕:「賀瀛還想把我送出國嗎?」說著又嗤笑一聲:「一個跳樑小丑而已,也值得他們怕成這樣?」
那男人忽然轉過身,撩開外套下擺亮出了麻醉槍對準他:「賀先生,如果你不老實配合,我就只能再讓你睡一覺。」
賀丞懶洋洋的掀開眼皮,目光幽冷又沉靜的看了他一會兒,訕笑:「你多慮了,我現在沒有力氣不老實配合你。」
那男人盯了他一眼,回過身想坐好,可能被賀丞慵懶的狀態所矇騙,竟在無意間暴露了一個破綻。
他的槍在他轉身後的其次收回,有不到半秒的時間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而賀丞就抓住了他疏於防守的那片刻時間,忽然衝過去捉住他的手腕奪了他手裡的槍,迅速調轉槍口對準男人的脖子扣動扳機。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太忽然,開車的男人正要從腰間槍套裡拔出配槍,就被冷冰冰的金屬槍口抵在了頸側大動脈。
「靠路邊停車。」
賀丞蹲在他身後,冷聲道。
「賀先——」
「停車!」
雖然他手裡的只是麻醉槍,但是被開一槍,失去行動能力,和死了無異。
開車的男人依言降低車速,尋找高速上的臨時停車道。
車內的氣氛很緊張,一前一後的兩個人都全神貫注的警惕著對方,誰都沒有注意他們忽然被一輛轎車超車,留下一道疾風被碾碎的呼嘯聲。
隨後,一根棒球棍像是被扔出窗外的垃圾似的,在慣力和重力的雙重護持下,飛速旋轉著朝後方車輛的擋風玻璃衝了過去。
棒球棍的速度實在太快,天色又暗,在擋風玻璃杯擊碎的前一秒才被察覺,駕駛座的男人迅速降低車速,向右猛打方向避讓,但是為時已晚。
「趴下!」
隨著一聲擋風玻璃被擊穿的聲音,玻璃碴落雨般四濺分散,棒球棍不偏不倚的橫在擋風玻璃和男人的右側肋骨之間,男人很快白透了整張臉,忍著肋骨被擊碎的劇痛把車靠在路邊停下。正要轉向時,忽見前方的車也停下了,隨即又發出車身內部被引擎震動的嗡鳴聲,輪胎碾壓在路面上幾乎擦出一道道火痕。
他在倒車!
為了躲避前方向後逆行的車輛,男人也掛倒擋倒車,但是他們的車受了重創,起步遲了一兩秒,僅那兩秒鐘就已經避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輛車轉眼就退到他們的車頭前。隨後車尾像是擺錘般向右猛甩,重擊他們車輛的頭部!
'轟隆'一聲巨響。
黑色轎車撞破欄杆,滾下道路兩邊積滿碎石的斜坡。
轎車轉了兩周才停下,四揚八翻狼狽不堪的躺在亂石上。
賀丞踹破車門,捂著冒血的額頭跌跌撞撞的走到副駕駛旁,拉開破損的車門,先把被他打了麻醉藥陷入昏迷中的男人拖出來。然後又繞到另一邊藉著還未熄滅的車燈粗略的掃了一眼駕駛座男人的情況,他傷的並不嚴重,只是車身變形的太厲害,他被卡在棒球棍和座位之間,動彈不了。
賀丞試著把棒球棍拔出,但是不知道卡在了那裡,竟絲毫不能撼動。男人也在自救,但是他的肋骨抵住棒球棍一端,稍一動作,就歃骨的疼。
「你別動。」
賀丞說,然後把手伸到他的座位後摸索控制座椅的按鈕想把座椅向後移動,好騰出一些空間。
在賀丞幫他移動座椅的時候,他從褲子口袋裡摸出手機撥通了賀瀛的電話。
「賀科長,我們受到襲擊,快派人過來。」
賀瀛的一默,立刻問:「你們在哪兒?」
他剛說出位置,就聽手機裡傳出一道陌生的聲音:「你是誰?賀丞怎麼樣!」
賀丞聽到楚行雲的聲音,拿過手機正要說話,忽然被一束強盛的光從身後籠罩。
他轉過身,看到就在他們翻車的路邊,停了一輛車,車頭的車燈射出兩道極強的遠光燈。賀丞站在光圈的正中心,忘記了躲避刺目的針芒,筆直的目光從遠光燈中逆行穿梭,看著車門被打開,走下一個被夜色包裹的男人。
和他相差無幾的修長挺拔的身影逐漸走到他面前,擋住了從後方投來的光芒,留了一道陰影罩在賀丞臉上。
賀清掀掉頭上的帽子,取下口罩,又露出了那虛偽又冷漠的微笑,道:「好久不見,我的兄弟。」
賀丞紋絲不動,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的臉,聞著他身上似曾相識的汽油味,心中平靜的詭異。
原來他們早就見過了,白天在楚行雲家裡放火的那個男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