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一級謀殺【42】
落日的時候夕陽格外鮮紅,本以為今天晚上將是一個明亮的夜晚.但天幕已經被黑雲遮蔽,卻不見月亮升起,天空中更是連一顆星星都沒有,空氣中來回翻湧著入秋以來愈加明顯的絲絲涼氣。
「起風了。」
蘇婉把辦公室的窗戶關上,回過身靠在窗台,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中,道:「明天應該會下雨。」
楊開泰站在她的辦公桌前,捧著一份資料看的很仔細,但還是接話:「你查天氣預報了?」
「那倒沒有。」
蘇婉把雙手從白大褂口袋中拿出來,扣著左手食指圓潤的指甲,語氣稚嫩又可愛道:「每年這個時候,南方的冷空氣就會北上,現在——也該到銀江了。」
楊開泰抬起頭,看了看她身後窗外亮著燈光異彩的黑夜,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一雙濃黑清澈的眼眸中隱隱出神。
「傅隊的傷怎麼樣?」
蘇婉扣著指甲問。
提起傅亦,楊開泰眼睛一閃,迅速低下頭,把手裡的資料翻得嘩嘩亂響:「......挺嚴重的,醫生說拆了線才能下地走路。」
蘇婉故作老成的嘆口氣:「兩個隊長走的走,傷的傷,你們可有的忙了。」
「嗯,那我把報告拿走了,你應該——可以下班了。」
楊開泰打開門,有些不熟練的模仿著楚行雲的語氣道。
蘇婉抬起頭,沖他笑彎了一雙杏眼:「呦喂,謝謝你。」
楊開泰臉上一紅,關上門走了。
上樓的途中,看到趙峰正好從樓上下來,於是停在樓梯口等了他幾步。
「怎麼樣?」
楊開泰問。
趙峰唾了一聲:「公子爺什麼都不說,像死人一樣。我倒要看看他上了法庭還能不能行駛自己的沉默權,這是方雨的屍檢報告?」
趙峰要拿他手裡的資料,卻被他一抬手躲了過去。
「我去問他。」
他捲著資料幾步登上樓梯,在三樓一間拘留室外握住門把,擰著眉,面色沉重的僵立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門走了進去。
這間房比審訊室更封閉,小小一間四方牆壁圍困的房,裡面只擺了一張桌子,一張鐵椅,亮著異常強烈的白熾燈,炙熱又強盛的光芒將這間小小的囚室照的比白晝還要亮上好幾倍。
覃驍就坐在那張鐵椅上,身前擋著擋板,被手銬拷住的雙手無力的搭在擋板上,聽到開門聲也無動於衷,睡著了似的閉著眼睛,把頭歪向一邊。
楊開泰關上門,首先關閉這使人強烈不適的強光。光源一滅,覃驍感到腦子裡折磨了他一天的光感也消失了,他睜開眼睛,恢復正常光亮的室內讓他長時間遭受強光刺激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只覺眼前一陣昏黑,空氣中漂浮著晃動的黑影。
隨後,他看到一張近似楊開泰的臉來到他面前,幫他祛除手上冰冷的手銬。
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當短暫的恍惚過去,他看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楊開泰。
「你餓嗎?」
楊開泰把擋板也去掉,微微彎下腰,看著他問。
覃驍愣住了似的,怔怔的看著他,不言語。
「我同事說你一直沒吃過東西,這樣不行,你得多少吃一點,我去給你拿點東西。」
說著,楊開泰返身走出拘留室,留下一扇半開的房門。
覃驍很快從怔愣中甦醒,他英俊的面孔上泛著青白,幾日未經打理的頭髮亂糟糟的,身上的黑色襯衫像是被揉爛的菜葉子,此刻他看起來像個狼狽的流浪漢。
他看著半開的房門,揉了揉手腕上被手銬磨出的血痕,心中有一種衝動。只要衝出這間禁閉室,他就能重獲自由。
但是很快,跳躍在他心中旺盛的火苗熄滅了——他眼前劃過楊開泰的臉,和他眼神中的悉心和溫柔,那樣的眼神他已經很久沒有在楊開泰眼中看到了,只存在於他們交往的那段日子中。
忽然之間,覃驍有種錯覺,楊開泰待他如從前,他們之間並未增生你死我活,你爭我鬥,恨不得寸斷肝腸,也要將對方粉身碎骨的仇恨。
沒錯,他不僅恨周世陽,更恨楊開泰,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在周世陽死去的房間門口,楊開泰是以怎樣憤怒又憎恨的口吻對他說出'你死一千次一萬次都賠不了周世陽的命!'這句話。
被關在警局的這幾天,他並不擔心自己最終的結局,他只是在想,如果那天躺在死亡現場的不是周世陽,而是他。楊開泰是否會為了他的死表現出同樣的憤怒,同樣的悲傷,懷著同樣的仇恨向周世陽拋以惡毒的詛咒——
他一直沒有找到答案,直到剛才,楊開泰出現在他面前,對他悉心又溫柔的樣子讓他忍不住相信,他會。
所以,他不想逃了。
幾分鐘後,楊開泰拿著一個飯盒提著一盒點心回來了。他輕輕關上房門,沒有坐到桌子後面去,而是在桌前席地而坐,然後對覃驍招了招手:「過來坐。」
覃驍想保持警惕,但身體卻不受控制似的走到他對面,學著他的樣子盤腿坐下。
楊開泰把裝著幾隻包子的一次性飯盒遞給他,又給他一雙筷子,說:「吃一點吧。」說完又擰開一瓶飲料放在他面前。
食物的香味喚醒他沉睡已久的腸胃,他腹中像是鋼鐵打的五臟六腑中終於有了進食的慾望。覃驍就像是眠了一整個冬天的毒蛇,被春意綿柔喚醒渾噩的睡眠,在春暖花開時走出洞府,四處覓食。
他沒有用筷子,不慌不忙不快不慢的吃著包子,時不時抬眸看一眼楊開泰。
楊開泰忘了他的存在似的,拿著一份白色封皮的文件翻看。幾分鐘後,余光看到覃驍把已經空的飯盒放下,於是想要站起身:「外面還有,我再給你拿一些。」
「不用了。」
覃驍一開口,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的聲音暗啞又疲憊,再沒有之前的意氣風發,狂妄驕傲,顯得落魄又狼狽。
楊開泰坐了回去,靜如水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拿起飲料瓶遞給他:「喝點水吧。」
覃驍抽起瓶底,半瓶飲料下肚,忽然聽到他說:「我們找到方雨的屍體了。」
楊開泰把文件攤開轉向面對他,口吻平淡的像是跟他嘮家常:「你想看看嗎?」
覃驍有些艱難的吞嚥梗在喉嚨裡的飲料,垂下頭,粗略的掃了一眼印著鉛字的白紙,並不說話。
楊開泰看著他,目光平靜,聲音柔和,依舊帶著讓他熟悉且嚮往的清澈的少年嗓音,溫聲道:「方雨是被掐斷喉骨致死的,她的脖子上,都是你的指紋,而且她右手食指指甲蓋裡面有你的皮膚組織。」
楊開泰溫聲慢語的把他留在方雨屍體上的證據說出來,然而覃驍始終低著頭,無動於衷,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任何變化。
楊開泰看的出來,他太冷酷了,太無情了。一個女孩兒的亡魂不足以敲開他封閉的心門,讓他失態,讓他懺悔。
他忽然伸出手,觸碰到覃驍放置在膝蓋上的右手,覃驍猛然抬頭盯住他,右手下意識般緊握成拳。
楊開泰低垂著平淡的眼眸,稍一用力就瓦解他的防備與警覺,把他的右手拉到自己腿上,從拿來的袋子裡找出棉籤和酒精,用沾了酒精的棉籤輕輕的塗抹他手上被手銬拉破的一圈皮肉。
「你也是臨時起意吧,事先並沒有做準備,也沒有想置她於死地,對嗎?」
覃驍看著他手法細緻又溫柔的為自己處理手腕上的傷,眼前一陣顛倒,一陣暈眩,忍不住嚥了一口唾沫,道:「嗯。」
「但是你們力量懸殊,她的掙扎對你來說沒用,即使你不想殺她,也改變不了她的命運。」
「.... ..沒有探到她的呼吸,我也慌了。」
楊開泰低下頭,在他手腕破開的一條皮肉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像是在哄孩子,聲音愈加低柔道:「害怕嗎?」
覃驍的喉頭劇烈滾動,像是急於向他表示什麼似的,目光熱烈又殷切的看著他說:「嗯,我當時很害怕,但是那個女孩兒已經死了,我只能想辦法處理她的屍體。」
「我知道。」
楊開泰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以示安撫:「所以你把她帶到老城區了是嗎?」
「我沒有選擇,我開著周世陽的車把她接走,她也認為我是周世陽 才上車,我只能把她帶到周世陽負責的項目工地。」
「周世陽怎麼沒有和你一起?」
「他喝多了,被我灌醉了。」
「哦,所以你才一個人去找方雨?」
「嗯。」
「他也一定知情吧,畢竟你都把他的車開走了。」
「是,但是他也害怕,也不敢聲張。」
楊開泰沒有繼續問下去,其中原因很簡單,因為覃廳長,因為覃家的勢力。接走方雨的是周世陽的車,那麼覃驍就有一千一萬種誣陷周世陽的手段。後來,他不正是這麼幹了嗎?想方設法的把髒水潑到周世陽身上。
「......他怎麼會聲張呢?」
楊開泰手裡的棉籤逐漸歸於靜止,埋著頭極輕的笑了一聲,聲音陡然變的低落傷感,說:「他已經死了。」
聽他提起周世陽的死亡,覃驍像是瞬間被颶風吹散腦海中的迷霧,忽然之間醒悟了似的,有些不知所措般看著他發楞。
楊開泰抬起頭看著他,露出了笑容。但是他牙齒緊咬,目光劇烈顫動,雙眼中被赤血染紅的恨意讓他的五官變的扭曲,且猙獰:「覃驍,我一定,讓你被判處死刑。」
說完,不顧他做何反應。楊開泰豁然站起身,丟下手裡的棉籤,取走了豎在牆角的一台攝錄機,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囚室。
在關門的一瞬間,他聽到身後傳出覃驍放肆的笑聲。
「哈哈,我就知道!」
覃驍有所感慨似的搖頭狂笑,笑聲無比的邪妄,無比的瘋癲,同時無比的喜悅,無比的悲傷。
楊開泰站在門口,不由得僵住了。他很詫異,一個人怎麼能發出那種瘋狂複雜,又簡單熱烈的笑聲。
那是人群的笑聲,而不是人的笑聲。
然後他聽到覃驍放聲大喊:「三寶啊——三寶兒!」
呼咚一聲,他把門關上,再也聽不見覃驍的聲音。
等在門外的喬師師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衝過去抓住他的肩膀:「三羊?怎麼了?哭什麼!」
楊開泰緊咬著牙,握著拳頭,徹骨的悲傷,斷腸的痛苦讓他渾身痙攣,止不住的顫抖。
他從沒這麼傷心過,以後——大概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