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
甘棠感到無比地屈辱,這話實在難以啟齒,自己雖是他的孽種,但他的行為是不可恕的,毋寧說是罪惡的孽果,心念之中,脫口道:“我恨他!”
西門嵩點了點頭,臉上飄過一抹無法捉摸的笑意,緊迫著又道:“如果有人為了替‘武聖’不平,而對你生父有所不利,你如何想?”
甘棠心中一震,但隨即恨恨地道:“他罪有應得!”
西門嵩一撫掌,道:“嗯,你不愧是人中之龍,思路迥異俗流,現在聽著,你生父就在我這‘漱玉別府’之中!”
甘棠陡地離座而起,內心激動如濤,身形也隨之簌簌而科,慄聲道:“他……就在這‘漱玉別府’之中?”
“不錯!”
“他是誰?”
“稍時自有分曉!”
“在下……”
“施少主稍安母躁,本座話未說完……”
“請講?”
“令尊在此並非本府座上嘉賓,而是……”
“是什麼?”
“牢中之囚!”
甘棠身形一個踉蹌,幾乎撞翻了座椅,他無法分析此刻心中的感受,只是覺得激動,震驚,錯亂……
生身之父,就在這別府之中,他該恨他,還是……
西門嵩面色一肅,道:“本座為了至友‘武聖’的門第家聲地位,不得不把他監視,如果你認為本應不該如此作為的話,本座願承擔一切後果!”
甘棠儘量抑制沸騰的情緒,鐵青著臉道:“在下要見他!”
西門嵩凝視甘棠有頃,道:“施少主,話先說明,本座願意聽聽你將採取的行動!”
“我……只要見他!”
“比如說,救他脫離別府,甚或……”
甘棠咬緊牙關道:“在下只要見見他,別無他意!”
“好,請稍候,本座應事先安排一下!”
“請便!”
西門嵩啟門而出。
甘棠心亂如麻,見了生身之父,自己該說什麼?見了他又有什麼意義?他為人所不齒的行為,種下了罪惡之因,結了孽果,卻不負任何責任……
對“武聖”,他除了崇敬之外,還加上同情。
恨,又在心田裡滋長。
敗人名節,毀人門庭,該死!
這可怕的意念——死,一經閃現腦海,便如生了根似的緊緊附著,是的,只有死才能結束這醜惡的孽債,讓他與他的罪惡行為所產生的生命,一齊消滅,讓一切都從今天結束……
正當他意亂神傷之際,一個錦衣武士推門而入,抱拳為禮:“奉敝門主之命,請閣下移駕!”
甘棠定了定神,道:“貴門主呢?”
“敝門主一切均已安排妥當,請閣下到地牢一行,特囑本人致歉意,他不便隨行,這一點請閣下諒解!”
“好,請帶路!”
甘棠隨那錦衣武士走出秘室,穿越一道長長的回欄,此際天已大亮,看這別府的布設,窮奢極侈,不啻王公貴胄之家。
就在那將轉入地道之際,一個黑衣女子,從身旁行過。
雖只這麼匆匆一瞥,甘棠已認出了她,登時心頭劇震,幾乎驚叫出聲。
這黑衣女子,赫然正是在“大佛窟”對過的荒野林間,企圖掘墓自葬,被稱為“十五妹”的那神秘少婦。
甘棠心中的震駭簡直無法言語形容。
莫非這少婦與那勁裝中年四哥,那晚口中所稱的頭領便是西門嵩?
心念之中,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正好,那“十五妹”目光也朝這邊瞟過來,眨了兩眨,身影便消失在南道里去。
甘棠心頭疑雲大起,不知對方眨眼的用意何在?
記得那晚在荒郊,這神秘物黑衣少婦曾力阻那被稱作“四哥”的勁裝漢子發出訊號,說是對自己聊表一絲心意,這謎團,如今又被翻了出來。
事實卻不讓他多想,轉眼便進入了地下出道。
甬道中,門戶不少,但都關得緊緊的,而且每一道門都掛有數字號牌。
甘棠拋開了“十五妹”之謎,意念又回到當前的現實。
他即將見到生身之父!
是否照剛才的決定,父子同歸於盡,結束這段罪孽?
他為自己這個可怕的決定而悚慄,但他沒有改變的意思,他覺得這是唯一可行的路,除此,別無他途可循。
顧盼間,來到甬道盡頭,迎面一道鐵門,門上掛了一個“特”字號,從牌字號而論,這間牢房必然與眾不同。
“到了!”
錦衣武士口中說著,在鐵門上敲擊了數下,格格聲中,鐵門開啟,一個上身赤袒的猙獰大漢,當門而立,想來他便是這間“特”字號牢房的禁卒了。
禁卒一側身,向錦衣武士一躬身道:“近衛有何見諭?”
錦衣武士大喇喇地道:“奉門主諭,這位貴賓入監探視犯人,小心侍候!”
“請便!”
禁卒深深地盯了甘棠一眼,轉身開了第二道鐵柵,擺手躬身道:“請進!”
甘棠抬頭一看,這牢房約三丈見方,黑黝黝的充滿了陰森之氣,壁角,蜷曲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蓬首人,因為是蜷縮著,看不見面目。
他!便是自己的生父?
一股寒流,透過他的全身,他幾乎無法舉步。
窒了片刻,終於咬牙踏入牢房。
“鏘”的一聲,鐵柵門隨著掩上。
甘棠望著屋角那蜷曲的人影,感到手足發麻,遍身奇寒,血液似乎已停止了運行,眼前迸出了朵朵金花。
“誰?”
那人影發了話,但沒有抬頭,聲音冷漠得像不是發自活人之口。
甘棠努力翕動發僵的嘴唇,久久,才進出一句話道:“你……是誰?”
這句話可說問得毫無意義,然而,他既不願先承認身份,又無法對這人有任何稱呼,所以,他只好先使對方報出名號。
那人影驀地抬頭……
“呀!”
甘棠心裡驚呼一聲,身軀猛可裡一震,只見這被指是生身之父的人,雙目已盲,鬢髮虯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那人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背壁而立,似乎借牆壁來支撐不穩的身形。
甘棠幾乎想掉頭衝了出去,然而,他畢竟忍住了,他明白自己的處境,他記得此來的打算。
於是,他直逼那人身前伸手可及之處。
“孩子,是你,西門嵩已經告訴了我一切!”
聲音已不似剛才的陰冷,但每一個字,像一柄鐵錘,重重地敲在甘棠的心上。
甘棠鋼牙幾乎咬碎,頭顱似乎要爆裂開來。
那人不見回應,再度開了口,聲音是暗啞的:“孩子,你恨我?”
甘棠這才狂聲叫道:“是的,我恨你,我……恨你!”
“唉!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後悔已退,我不求任何人寬恕,我自知罪無可恕,肉體上的折磨,消不了心靈上的創痛,唉……”
“我……該如何稱呼你?”
甘棠腮邊已掛了兩條淚珠。
那人又是一聲長嘆,道:“孩子,無所謂,隨你如何稱呼……”
甘棠又是一次體味裂心摧肝的劇痛,語不成聲地道:“但,你……是誰?”
對方答非所問地道:“孩子,你母親現在何處?”
提起母親,甘棠更是痛上加痛,肝腸寸磔,幼遭孤露,劫後餘生,一旦聽說還有至親骨肉在世,那份狂喜是無以言喻的,然而,想不到是天倫夢斷,希望大,失望更大,痛不欲生,聞言之下,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你……問她做什麼?”
“孩子,我只要知道她活得好嗎?”
“我不會告訴你的!”
“孩子你……使我……”
“我要殺你!”
那聲音已有瘋狂的成份。
“孩子,你……要殺我?”
“不錯,我們同歸於盡,以免現世!”
“啊!孩子,我不怪你,這樣也好,只是……唉,你過來些,讓我摸摸你,否則我死了也難瞑目……”
字字哀淒,語語斷腸,這確實是人間的大悲劇。
甘棠的心軟了,可怕的念頭已逐漸遠去,一個新的意念代替了它,憑自己的身手,救出父親,同奔天涯,永絕江湖。
“父親,我……帶你走!”
“什麼,你帶我走?”
“是的!”
“你不是要殺我嗎?”
“父親,恕孩兒口不擇言。”
“可是,為父的雙目已殘,同時也無面目再活著現世……”
“我們到沒有人的地方。”
“孩子……”
“事不宜緩,父親,我背您!”
說著,轉背,蹲身……
“嗯!”
悶哼聲中,甘棠被一股怪異的萬鈞勁道,震得飛撞向前面的石壁。
事出猝然,他連轉念的餘地都沒有。
但,他的反應,仍是非常人所及的,就在撞向石壁的剎那,運勁變勢……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