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番外:冰汽水與椰子糖(1)
謝顏離開馮家的那天黃昏非常漂亮, 大約是要下雨的緣故, 積雲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是很淺淡的粉紅, 有點像是櫻花落在水裏映出來的那點顏色。
他是一個人乘公交回去的。馮家的傭人本來就沒太把謝顏放在心上,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被退養回福利院了。沒人理會謝顏,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理會, 踮着腳看了一會公交路線,就搭上了回去的公交車。
福利院地處偏僻, 離馮家太遠, 中間要轉乘一趟車, 下來後還要再走很長的一段路,路過很多小巷口, 有時候有遊手好閒的小混混在垃圾桶旁邊抽菸, 會對來往的行人吹口哨, 本地人大多會盡量避開這條小道,可這是謝顏回福利院的必經之路。
他並不害怕。
今天卻很奇怪,巷口裏沒有一個人。
謝顏沒想是爲什麼,他揹着自己的小書包,不緊不慢地走在這條小路上,直到路過一個很狹窄的巷口, 不小心踩上了一灘溼漉漉的液體。
是血。
他偏過頭,看到巷口裏有一個人。
那人坐在地上,身材很高大似的,一隻腿半屈起, 額頭抵在膝蓋上,頭髮很短,只有一層薄薄的青茬。他穿了一件純黑色背心,露出肌肉豐實的胳膊,謝顏看不到血是從什麼地方流出來的。
昏黃的光落在那人身前幾釐米的地方,正好照不亮他。
謝顏向來不管閒事,繼續往前走三步,又停下腳步,“喂”了一聲。
那人沒有回答。
謝顏轉身走回去了。他沒有什麼多餘的好心,只是不願意以後每次路過巷口的時候都會想這裏是不是曾經死過一個人。
他繞開那灘血,擡腳邁過那人的腿,走到小巷內側,藉着些微的光亮看了好久,才發現那人左邊胳膊的內側被劃了一道很長的傷口,皮肉外翻,邊緣已經凝固了,可劃得最深的位置還在源源不斷地流血。
謝顏準備打醫院的急救電話,又覺得眼前這個人付不起醫療費。
這樣就很麻煩。
謝顏想了一會,決定去附近的一家藥店,買點止血藥粉和繃帶,如果那人還是血流不止,就直接打報警電話,坐牢總比丟了性命好。
那家藥店不愧是開在這種地方,一聽謝顏的要求,就知道是打架械鬥造成的傷口,推薦了便宜好用的止血常備藥,不過這還是花去了謝顏的一大半積蓄。
福利院有時候會接一點做手工的小活計,也分給孩子們做,謝顏有活就接,倒是攢下了對於普通福利院孩子而言不少的錢。
這在成人世界裏似乎不值一提,卻已經是謝顏的全部了。
拎着藥粉和繃帶出來後,謝顏路過一個小賣鋪,臺子上擺着幾瓶冒着寒氣的冰汽水。
也許是快要下雨了的緣故,天氣格外悶熱、壓抑。
謝顏朝臺子裏遞了三塊錢,拿了兩瓶冰汽水。
他回到那個小巷口,那人還沒清醒過來。
謝顏將冰汽水放在一邊,用消毒水衝了衝自己的手,又打量了眼那人的胳膊,估計着用量,順着胳膊最上方將消毒水倒了上去。他從小打了太多次假,總有受傷見血的時候,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就是這麼給他處理的,謝顏也才十歲,不過是按照記憶裏的做法重複罷了。
那人還是一動不動,似乎一點知覺都沒有。
外面越發暗了,天上沒了太陽,只餘一些黯淡的光,隱隱映襯着粉色的雲。傷口又在靠近內側的地方,謝顏看不太清楚,伸手輕輕掰開胳膊,卻在剛接觸到那人皮膚的時候被卡出了喉嚨。
謝顏喘不過氣來,被迫仰着頭,清楚地看到對方的臉,意識到他對眼前這個人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有一瞬間,他真的覺得自己會被掐死。
不過那人似乎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手一鬆,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原來是個好心的小朋友。”
那人的面相並不和善,很兇,額角有疤,就連笑起來也並不顯得溫和。
謝顏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本能地咳嗽了幾聲,連這種時候也都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並不顯得劇烈失態。
他就這麼凝望了那人好一會,清楚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的危險,與普通的小混混完全不同,卻好像並沒有多害怕。謝顏沒說一句話,只是將手上的止血藥粉遞過去,踢了踢一邊裝着繃帶的塑料袋,便擡腳從那人的腿上邁過去,準備離開了。
臨走前,他順手拿走一瓶汽水,擰開來仰頭喝了一口。
謝顏沒能走成,而是被人拉住了手腕,他偏過頭,露出小半張臉,皮膚雪白,鬢角的碎髮垂在臉頰上,很漂亮的模樣,眉頭卻是緊皺着的。
那人也怔了怔,他瞥了眼落在遠處的另一瓶汽水,笑着說:“謝謝你的藥粉和繃帶,還有汽水,可我一隻手沒辦法擰開,能不能幫幫我?”
謝顏想,我爲什麼要幫他?一個危險人物。
可他還是停下腳步,彎腰擰開瓶蓋,發出“啵”的一聲,將冒着冷氣的冰汽水遞到那人的面前。
那人用右手接住了,示意謝顏也拿起自己的那瓶,然後碰了一下,一口飲盡。
謝顏也喝光了。
那是一塊五毛錢一瓶的冰汽水,價格廉價,味道也很廉價,像是在冰水裏混合了糖精,喝起來很痛快,最後留在舌頭上的餘味卻是苦澀的。
就像是此時此刻。
謝顏決定做事要有始有終。他放下玻璃瓶,拿起止血藥粉,一點一點抖落在那人的傷口上,又慢慢纏上繃帶。
有時候,謝顏會無意識地瞥向那人的臉,可他卻沒露出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就像是很平常一樣。
也許他經常會受傷。謝顏莫名其妙地想。
纏完繃帶後,謝顏不會打結,還是那人自己咬着繃帶的一端,自己打好的。
謝顏又背上了小書包,這次是真的準備離開了。他沒那人的名字,那人也沒問他的,遵循着緘默的約定。
那人忽然說:“你還是一個小朋友,以後遇到這樣的事別再管了。”
謝顏想說自己不是小朋友了,但還是沒反駁,點了下頭。他今天很奇怪,做了以往不會做的事,爲了一個陌生人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也許是天太熱了,從馮家回來太累了,或許是眼前這個人很觸動他的心。
不過無論是什麼原因,一切到此爲止。
謝顏沒走出兩步路,後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混亂中他聽到有人在喊,“他肯定就在這!找!”
他偏過頭,看到那人起身,很輕易地就將自己整個人拽到了那人的後背,然後迅速地向外跑出去。
謝顏都沒來得及反抗,他知道這人該是在躲後面的那羣人,也不說話,沒發出任何聲音,緊緊貼在對方的肩膀上。
那人的反應已經夠快了,可後面畢竟人多勢衆,很快就發現了血跡,跟着痕跡追上來了。不過幸好在隔了一條街的時候,一輛白色麪包車停在他們面前。那人拉開車門,將謝顏先塞了進去,再鑽了進來,合上車門,對前面喊了一聲,“走,出城。”
麪包車就這麼大,裏頭裝了七八個男人,實在是沒有位置,謝顏作爲一個小不點,被迫坐在那人的腿上。
旁邊的人說:“幸好傅哥拖住了他們,咱們才能找到車回去!”
另一個人罵了句,“嘿,這孫子,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倒好,還完了債看自己姐夫回來了,還想找我們把錢要回去,哪有這麼好的事?”
“郭哥也不地道,沒和我們說這次的客戶是這個背景啊……”
謝顏聽到那人的聲音,他才流了那麼多血,跑了這麼長的路,言卻沒顯出一絲虛弱,“老闆的事別多嘴,先從這裏回去再說。”
周圍安靜了片刻,又有人說:“反正錢要到手了,分成都夠我們過一段好日子了,”
這句話似乎引起了這些人的興趣,他們紛紛討論起了錢財的用途。車廂裏瀰漫着汗水和香菸味,還飄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可謝顏沒看到有任何一個人詢問過那人傷口的情況。
車子開出這座城市的時候,果然下了雨,是一場大暴雨,豆大的雨滴敲擊着車廂,發出很大的聲響,可車廂裏的人幾乎全都睡着了。
除了司機、謝顏和那個人。
那人點了根菸,朝謝顏笑了笑,“不好意思,剛剛情況緊急,要是不把你也帶走,他們要是查到你身上,可能會出事。”
謝顏點了下頭,從那人身上站起來,縮着身體,站在麪包車裏。
菸頭上有些微的光,在黑暗的車廂裏明明滅滅。
那人繼續問:“等我回去了,再打電話給你家裏人,讓他們把你接回去,這樣行不行?”
謝顏搖了搖頭。
他問:“爲什麼?”
謝顏張了張嘴,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最終還是講了實話,“我沒有親人,本來今天是被退養了,要回福利院的。”
那人一怔,想了片刻後掐滅了菸頭,“那也行。我現在暫時不能再回去,你先去我家住一段時間,別的事以後再說,好不好?”
其實謝顏沒有選擇的餘地,總不可能現在下車走回去。
他只能點頭。
那人說:“我是傅青,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傅青垂着眼,看着謝顏,擡手抹去了他臉頰上不小心沾染上的一點暗紅的血跡。
他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孩子,漂亮到即使在黑暗裏都在發光。
謝顏皺着眉,似乎對傅青伸過來的手很不滿意,大約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親近,不過他還是輕聲說:“我是謝顏。”
原來叫謝顏。
傅青覺得他有點像是一隻小貓,很可愛,很漂亮,有鋒利的爪牙,卻不會輕易伸出來。
小貓是該哄的。
傅青沒哄過小貓,他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半融化的糖果,遞到謝顏的面前,“喝了你的冰汽水,你要不要吃糖?”
那是一顆椰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