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小老虎
那部電影叫做《白鯨》,男主角叫陸逢春,出生在一個海島上的小漁村,十二歲時因爲海難父母雙亡,從此以後一人獨自生活,十六歲那年因爲高燒而導致又聾又啞,因爲出生在一個海島上的小漁村,幾乎與世隔絕,又沒有親人,所以連手語都沒有學過。
這只是故事背景和基礎的人物設定,具體劇本要到三天後的試鏡纔會給。
謝顏同王寧告別後,把陳樹那邊的活全推了。陸逢春的形象在謝顏心中還只是個模糊的影子,他拿出筆記本,將故事梗概一句一句寫上去,因爲沒有故事情節,無法具體展開性格和心理,只能從這個人物的客觀條件出發。
他是個聾啞人,又不會手語,該如何交流。
當一切文明的方式對陸逢春起不來作用,拿就只有依靠本能了。
謝顏對着鏡子琢磨了一會,該如何純粹地運用肢體去表達自己的想法。這很難,也有趣,不過一時半會也練不出來。
接下來的三天,謝顏堵住耳朵,沒再說一句話。
試鏡安排在了早晨,王寧還特意給謝顏打了個電話,讓他不要緊張。
謝顏並不緊張,他知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但已經提前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準備,用盡全身的氣力了,如果還是抓不住,只能證明自己本來就不行,也就沒什麼好緊張遺憾的。
何況他不覺得自己抓不住。
《白鯨》的導演叫孫懷君,今年四十多歲,個頭不高,皮膚黝黑,很精幹健壯。他早年拍過幾個得過大獎的紀錄片,後來拍文藝片,也得過獎,不過都是曲高和寡,商業價值不高,投資基本看不到回報。後來就很難拉到贊助商了。加上孫懷君本來就是個牛脾氣,不喜歡被別人牽着鼻子走,索性連贊助都不拉了,靠着自己的存款和妻子的公司,也慢慢將《白鯨》的班子搭起來了,就是時間耗費地長了些。
孫懷君和王寧是多年好友,對於對方推薦來的人還是很信任的。即使知道謝顏從來沒正經演過戲,也沒放在心上,反倒還挺期待。
一來沒經歷過鏡頭,一般多些靈氣青澀,和角色相符;二來,就是肯定便宜。
至於演技怎麼樣,孫懷君還沒放在心上,只要認真,能吃得下苦,他很會□□演員的演技。
結果人來了,還沒看到臉,就遠遠地瞧見是一頭綠毛,就和叢亂草似的。孫懷君脾氣大,臉色立刻變了,對一旁的監製抱怨,“這不是開玩笑嗎?一頭綠髮來演陸逢春,今天還挺多事要做,這不得給他耽擱了。”
說話間,謝顏已經走到了他們倆面前,摘下口罩,孫懷君纔看清楚他的臉。導演看人與一般人不同,孫懷君看人先看骨相,臉可以靠化妝改變,骨骼卻不行。電影鏡頭極其挑人,有些人美則美矣,在電影鏡頭下卻顯的庸俗平凡。
孫懷君審視的目光一寸一寸,仔細地從謝顏的臉上劃過。
謝顏長的太好了,輪廓深刻,五官突出,他不需聚光燈和鏡頭,都足夠將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了。
孫懷君總算笑了,說:“好!小宋,給他劇本。”
要是看臉這一關過不了,連劇本都沒得看。
謝顏並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他從小到大被人看的多了,無論是什麼樣的,都不足以叫他動容。他很厭煩,從福利院出來後,出門都會戴上口罩。
孫懷君也不着急,“劇本給你,你可以多看一會,再想想要演哪一幕。”
謝顏沒說話,點了點頭。
監製是孫懷君老朋友,聞言問:“老孫,你什麼時候這麼好脾氣,好說話了?”
孫懷君笑得挺得意,“看臉,這臉啊,就配咱們這戲。”
《白鯨》的故事是以陸逢春失去聲音開始的。他失去父母后,村子裏的人對他都很同情,然後他又得了高燒,又聾又啞,就幫了他更多忙。可日子久了,也不知誰是第一個開始,同情憐憫中隱藏着嘲諷。
畢竟只是個殘廢罷了。
謝顏翻到後兩頁,就是陸逢春第一次遇到那頭年幼虎鯨時的場景了。
一個孤獨的人,遇到一頭孤獨的虎鯨。
他選了這一段戲。
孫懷君一聽就罵,“就小子恃靚行兇,一上來就敢試這麼難的。”
監製還想勸他來着,就見孫懷君拍了下桌子,“臉長的好,膽子也就該這麼大!”
監製:“……行吧,你一直是人來瘋。”
這齣戲的感情並不算多變,卻極爲細膩。陸逢春是個啞巴,他的身世可憐,村裏人同情之餘,一直將他隱性地排斥在村子之外。他天真卻敏感地察覺到這一切,就像個孤獨的遊魂,遊離在村外,甚至許久未和別人交流了。
那一天,陸逢春一如往常,駕駛着家裏的那艘舊船,一個人在碧藍的海面上曬太陽,可是船舷邊卻忽然水波翻涌,陸逢春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
是一頭虎鯨。
它太漂亮了,卻並不如村裏的長輩所說一樣與人類親近,而是停在離船遠遠的地方看着陸逢春。
陸逢春被漂亮的虎鯨所吸引,忍不住向它靠近,虎鯨還是留在原處,直到陸逢春伸出手摸它時,它才猛地向下一竄,濺起漫天的水花,而陸逢春也因爲身體太過傾斜而落到了海水裏。
他是海邊長大的孩子,不可能不會游泳,藉着這個機會,向虎鯨身旁湊過去。
虎鯨卻以爲他溺水了,拱着往船邊遊。
這一幕不僅是因爲感情細膩的轉折,並且要完全依靠肢體動作和神態表現,還有就是很難給人帶入感。當前的場景和電影需要呈現的差別太大,就很容易造成笑場。當電影拍成成片後,會用實景或者特效彌補,而在現場想讓觀衆帶入感情,對演技的要求就太高了。
謝顏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已經與方纔完全不同了,不再是那個暴躁又壞脾氣的謝顏,而是孤獨,敏感,眼角眉梢都是天真的陸逢春。
他只演了一幕,仰着頭,削瘦的身形繃緊成一道漂亮的弧度,從板凳上坐着去夠不遠處遊蕩的虎鯨。
虎鯨離得太遠了。
陸逢春屏住呼吸,又向前夠了夠,終於,指尖碰到虎鯨柔軟的皮膚。
謝顏放任自己直接從長凳上栽下來,彷彿真的落入了海里。
日光穿過溫暖澄澈的海水,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陸逢春的臉上。
他有天真的歡喜,好奇,還隱藏着一絲不會被輕易發現的不甘心。
明明長輩都說,虎鯨是很親人的,爲什麼不親近自己?
難道連虎鯨也覺得自己不討喜歡嗎?
所以陸逢春沒有着急游回船上,而是向虎鯨游過去,可謝顏是遊不了的,他省略了這一部分,胳膊微微用力,在虛空中抱住了那隻虎鯨。
試鏡室鴉雀無聲。
過了片刻,謝顏起身,朝孫懷君鞠躬,周圍才如夢初醒。
孫懷君也才反應過來,聲音壓的極低,“不是,就小謝長成這樣,演成這樣,竟然連一部戲也沒演過?”
不過一擡頭,他又變了張臉,開始挑刺,“雖然演的不錯,不過你是不是不會游泳?”
“對了,”孫懷君打斷自己的話,又琢磨了一會,“你,多久沒說過話了。”
謝顏須得低着頭,才能直視孫懷君的眼睛,“三天沒說話了。現在不會游泳,不過可以學。”
監製心裏尋思着孫懷君又走了什麼運,隨隨便便試鏡都能遇到謝顏,笑面虎似的和謝顏要立刻簽約,生怕他跑了。
孫懷君脾氣不好,和他合作久了都知道。他拍電影很暴躁,可品行端正,還多嘴說了一句,“拍這部電影,一定賺不到什麼錢,吃苦拍戲也不一定能夠上映,連名氣也撈不着。你要想好了,真簽了約,可別反悔。”
監製在旁邊被他的一番話氣的頭都大了,好不容易找了個合適又便宜的演員,可別又被說沒了。
謝顏想了一會,考慮到劇組生計艱難,很認真地說:“我當羣演一天能賺二百,你們給我這個價就夠了。要是錢不夠,只要包吃包住,等什麼時候有錢再給就行。”
他很難得才能拍一部戲,而且劇本很好,他很喜歡,即使只是試鏡,都能感覺到無窮的歡喜。
孫懷君這樣的厚臉皮都難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你聽誰說的,我們劇組也沒窮到那個地步……”
最後簽下了的價格是十萬塊。爲了表示沒有窮到要坑男主角工資的程度,監製先發了五萬塊給謝顏。
劇組還在準備階段,沒正式開拍,而謝顏要學游泳,看劇本,然後進劇組,可能就很久都出不來了。
謝顏走在路上,想了一會,點開傅青的微信,敲了一句,“傅哥,我找到工作了,過段時間可能要進劇組,想先請你吃飯。”
也許是隔着網絡,“傅哥”這兩個字變得能很輕易地說出口。
他以前從來沒叫過人“哥”。
可要是見面,是不是就不能隔着網絡,隔着屏幕,要親口叫了。
謝顏的耳朵尖紅了一點,心跳加快了些。
就,就有點緊張。
傅青收到微信的時候才簽完合同,莫復找他喝酒,傅青的手機放在桌子上,震了好幾下,上面顯示着“小老虎”三個字。
莫復“嘖”了一聲,扭頭問傅青,“小老虎?周玉又換名字了?他怎麼這麼幼稚,多大了都。他哥也不管管他。”
傅青拎了兩瓶酒回來,瞥了莫復一眼,“新認識的一個小朋友。”
他沒說這是他給謝顏的備註,其實原來是打算備註成“小貓咪”,後來想想又算了。謝顏那樣的性格,興許不喜歡這樣的稱呼。
莫復哼了一聲,調侃似的說:“你這麼沉迷工作,還有空認識什麼小朋友?”
謝顏同傅青說他找到了新工作,傅青多問了句,才知道他是個演員,新接了部電影。謝顏人生頭一回當主角,又沒旁人可說,便說給了傅青聽。
這中間巧合和運氣太多,不過謝顏都沒在意。也許就和當時同傅青回家時想的一樣,反正他二十歲了,也不能被拐走。
可傅青不太信。他擡頭忽然說:“你幫我查個人。”
這對於傅青而言只是舉手之勞,可如果電影真的不對頭,謝顏一頭栽進去,可是要傷筋動骨的。
莫復擡頭,“不是,你還用得着我給你查人啊?”
傅青語調不緊不慢,“用得着,是個叫孫懷君的導演,還有他新開的戲——《白鯨》。你查查有沒有什麼問題,他人怎麼樣。”
這是圈子裏的事,傅青要查仔細得費些功夫,不如莫復,家裏是開電影院的,投資電影,經常參與這些,消息靈通。
莫復放下酒杯,來了些興致,“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哦,就剛剛那個小老虎,要去那演戲?你爲這個查。不對,你從哪認識的小明星?”
傅青想起謝顏,理所當然地回答,“他是個小朋友,天真了些,怕他被騙。”
莫復懷疑傅青昏了頭,娛樂圈裏也能有什麼天真的小朋友,做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