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平!”華豔秋暱叫了一聲,伸出瑩白的玉手在他的肩上撫了撫,道:“我們該走了,犯不著吃冷血人的醋。”
方子平長長舒口氣,垂下了手。
“我們真的要走?”
“你不想走?”
“姓古的走了,我們該趁這機會……”
“小平,你對古凌風的認識還不夠,你以為他是那麼簡單的人?再說姐姐‘桃花女’我在江湖上還算小有名氣,做事有一定的原則,走吧!”
方子平轉頭望了店裡的醉蝦一眼,才悻悻舉步。
華豔秋上了轎,轎子掉頭冉冉出巷。
醉蝦目送不速而來的煞神離去,吐口氣,拍了下桌子,扭頭朝裡揚聲大叫道:“小泥鰍!”沒有反應,再叫一遍,還是寂然,口裡嘟噥了幾句,起身到角落裡灌滿酒壺再回到桌邊坐下,迫不及待地舉壺就口……
突地,他的兩眼直了,壺嘴距口還有一寸停住了。
醉蝦發直的兩眼釘牢在店門邊的鋪板上。
鋪板上有個酒杯口大的光點,這光點如果是頑童一眼便能認得出來,是鏡子對著陽光所反射出來的光暈。
這裡是豆腐店,沒有頑童玩鏡子,何來光點。
醉蝦一想便明白了。
這間店面兼作坊通向後面天井的一方沒有間隔,整個是敞通的,現在是日出不久,太陽上屋脊只能照西廂房,從光點角度推算,正好由西廂房射來。剛才叫了兩遍小泥鰍沒有回應,顯然已被劫持,而劫持小泥鰍的不速之客定是趁師徒倆半夜起床做豆腐時摸黑潛入後面藏匿伺機,“冷血殺手”古凌風和“桃花女”華豔秋先後光臨,第三方面的人也同時光顧自是意料中事。
小泥鰍的睡房正巧在西廂,他喜歡照鏡子,那面小圓鏡是多年前在京師向一個番商不花錢買的,他當寶帶在身上,這鏡光無疑是他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求救點子。
光點消失。
醉蝦輕輕放下酒壺,現在必須輪到他想點子了。
他是神偷,一向只用頭腦和雙手,雖然他的功力不弱,但極少與人搏鬥,甚至可以說是沒有過,所以他不考慮動武。
以小泥鰍的滑溜和機伶,竟然被人制住,這制住他的人本領定然不小,而且可能不止一個人,其目的不用說跟古凌風和華豔秋一樣。醉蝦早知會有這麼一天,但他無法逃避,三年來他過的全是提心吊膽的日子,所以他拚命喝酒,酒能使人麻醉,使現實的世界變得模糊,日子便好過些。
他自責當初一時逞強好勝,捲進了那場可以稱之為滔天大禍的是非之中,但後悔無補於事,他必須解救小泥鰍。
突地,他的心收緊,臉上起了不規則的抽動。
憑他的超感覺,他發覺身後有了人。
連空氣都不曾帶動的輕靈身手,絕不輸於他這來去如風的神偷,不問可知身後是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冷靜,他一再提醒自己,他經歷過無數凶險,都是靠超常的冷靜而化險為夷的。
身後不長眼睛,刀劍也同樣不長眼睛,如果對方要他的命他無法逃避,所以他不敢動,但又不能呆著,他必須裝著沒任何發現的樣子,於是,他喝了口酒,捻起粒花生剝了放在嘴裡慢慢嚼,老薑,他真的冷靜下來了。
“江老,幸會!”嗲聲發膩的聲音。
醉蝦大驚意外,想不到身後竟然是個女人。
“是哪位?”他很鎮定,行所無事的樣子。
“算是曾經相識的客人吧!”
“哦!”
醉蝦慢慢起身,慢慢回轉,他不能有任何帶火的動作,因為眼前情況不明,而小泥鰍已可完全證實是在受制之中。
回過身,眼前陡然一亮。
是個散發著騷媚之氣的中年女人,半老徐娘,但風韻依然很足,臉上掛著笑,看不出有絲毫的惡意,但這騙不了醉蝦,越是這樣的女人越可怕,更何況她是在這種詭譎的情況下光臨的。
“哦!”醉蝦又是一聲哦,果然不是陌生人,他記起來了,
卜芸娘,二十年前京城裡最大的妓院“群芳閣”的紅姑娘,曾
經風靡過無數的王孫公子巨賈富商,據說對男人有獨到的工
夫,能使人沉迷而無法自拔,當時的花名是“紅牡丹”,之後,
年紀大了,當了群芳閣的主人,改回本名卜芸娘,一般稱之為
卜大姐,她的豔事奇聞多得不勝枚舉,為各階層的人所津津樂道。醉蝦是在京師混的,他當然耳熟能詳。
“還記得我嗎?”
“卜芸娘,群芳閣老闆。”
“江老的記性不壞,我改行快十年了。”
“哦!”醉蝦除了哦似乎沒什麼話好說,其實他心裡在不斷翻轉,一個紅姑娘、一個妓院的鴇子,怎麼也想不到她會是江湖好手。
“江老,我們到裡面去敘敘舊如何?”
敘舊,這辭句用的可真絕。
“這……卜姑娘來者是客,當然……”
“我已經不是姑娘了!”春意盎然的臉上始終帶笑。
“依我老頭子的年齡,這稱呼還是可以用的?”
“好!隨便,反正無所謂。”
“請吧!”醉蝦不再裝模作樣,事已如此,他只好回覆他的江湖面目。
兩人穿過堆滿雜物的天井,走向正房堂屋,醉蝦注意掃瞄西廂房,但門是關著的,什麼動靜也沒有,根本上就像是沒有人,窗倒是開著,照滿紅豔豔的陽光,他想,小泥鰍的鏡子反光是利用這窗子。
堂屋,依然雜亂,兩把木椅配張剝了漆的八仙桌,沒有任何擺設。
“這種地方未免委屈了卜姑娘。”
“好說!”卜芸娘滿無所謂地坐了下來。
“卜姑娘找上我這過氣的老頭子有什麼指教?”醉蝦也坐上木椅,他心裡惦著小泥鰍,但他不想馬上提出來。
“跟剛才離開的那幾位目的一樣。”
“開門見山的說吧?”
“很好,江老真是爽快人!”卜芸娘臉色一怔,斂了含媚的笑容,擺出認真而鄭重的姿態,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那東西落在誰的手裡?”
“什麼東西?”
“江老不是說開門見山地談麼?怎麼又變卦了?”
醉蝦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很難看。
“不知道!”半晌才吐出三個字。
“真的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哈哈哈哈!”卜芸娘脆笑了一聲,道:“江老何必裝呢?我卜芸娘可不是打哈哈來的,既然上了門,沒達到目的便不會了。”
“我江無水可以對天發誓,真的不知道。”
“可是我不信。”
“那是沒辦法的事。”
卜芸娘的臉色沉了下來,變得很冷,還透出狠色。
“以江老的能耐,只消一伸手,一輩子便可吃喝不盡,根本用不著辛辛苦苦賣豆腐,三歲孩童也不會相信,這當中定然有道理,我很想知道,能說出來麼?”
“沒道理,我只是要徹底洗乾淨這雙手。”醉蝦臉上掠過了一抹不易覺察的痛苦之色。
卜芸娘夠精,她覺察到了。
“洗乾淨手是句騙人的話,永遠洗不乾淨的,江老有難言之隱,對不對?”扇了下鼻翼,又道:“彼此是舊識,有困難無妨說出來,我卜芸娘也許能代你分憂,問題如果不解決永遠都是問題,江老以為如何?”
“我沒問題。”
醉蝦沉重地搖頭。
“真的沒問題?”卜芸娘步步緊逼。
“沒有就是沒有!”
醉蝦的音調突轉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