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飛鳥
阿吉哭累了, 又因為離開梨樹太遠,魂體不穩定, 於是再次沉入夢境。司年把他送回了梨亭, 獨自在樹下站了很久, 顯得有些沉默。
他甚至忘了告訴金玉和鬼差「阿吉已經找到」的消息,以至於他們找了半宿, 最後只找到一隻在月夜下飛奔出逃的大白鵝。
回到嵐苑的時候,司年發現段章還等在門口, 就倚在剛才阿吉蹲著的地方,指縫間夾著根煙。
在這樣的黑夜裡,片刻的疲憊和頹廢就像酒一樣迷人,以至於當段章抽著煙看過來、嘴裡緩緩吐著煙圈的時候, 司年神使鬼差地問了一句:「還有嗎?給我也來一根。」
五分鐘後, 嵐苑別墅外頭多了兩個並肩靠著院牆抽煙賞月的男人。
段章給司年點上了火,看著煙霧逐漸模糊了他的臉,有些遺憾, 因為今夜的司年顯然不適合談情說愛。
「阿吉也許就跟我太爺爺一樣,曾經受過你的恩惠。你剛開始不想接受段家的報恩,是因為你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就好像你不記得阿吉。」
段章說得似乎很有道理,聽起來也最接近事實。這就像是故事新解,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變成久遠的過去後,時間告訴你,伴隨著殘酷而生的還有美好。
司年的思緒開始跑偏, 他不禁想,如果商四在這裡,他可能會裝得高深莫測地說:「生活是一本書,好的故事需要留白。」
傅西棠則會說:「留白之處尚有餘溫。」
無淮子個假道士卻沒這麼文雅,他會直接用拂塵指著山下,說:「你去走一遭就知道了。」
司年轉頭看向段章,問:「你相信因果嗎?」
段章答:「以前不信,現在有點信了。」
「為什麼?」
「人類社會不就是這樣嗎?無法反抗、無法掙扎的時候,就會把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因果報應上,我以前覺得這是一種精神慰藉。沒什麼不好的,但不適合我。但你們的出現打破了我對於無神論的認知,如果往生塔真的公平公正,因果循環這個論點就可以成立了。這類似於能量守恆。」
在這樣的問題上,段章總是冷靜客觀的。相比起來,司年碰到的其他人都要感性得多,但他自己又不是一個情感充沛的妖。
在這一點上,他跟段章很像,又不像。
「往生塔也有出錯的時候,上一任的往生塔主就是這麼把自己給作死了。」司年作為一個老妖怪,也知道很多八卦。他跟這一任的往生塔主星君並不熟,但他真正上位也就是近千年的事情,跟司年算是同時期的人物。
哦,以前還有人說他靠不正當關係上位呢,因為他做鬼差的時候就跟商四是好朋友。
段章對於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總是保有旺盛的好奇心,又問:「金玉說過,神都已經死了。往生塔的主人掌管輪迴,他不算是神嗎?」
司年突然嫌棄:「商四都還沒死,他死個屁。」
嫌棄完,司年又道:「你的用詞不對,神不是死了,是消亡了。天道制衡,當你們人類開始搞科技,搞無神論,把自己武裝成神的時候,神就該退位讓賢。等你們有一天把自己搞死,文明重組,新的神自然就會誕生。往生塔至今還在運轉,只是因為它有存在的必要。」
身為一個鶴京的妖怪,司年對這些瞭解得非常通透,因為鶴京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
上萬年前,孔雀王朝覆滅,妖怪退出歷史舞台,可鶴京卻能獨善其身。甚至於在孔雀王朝統治時期,那位窮兵黷武的南王都不曾有過將鶴京納入版圖的念頭。
為什麼?
因為鶴京的先祖來自九重天,當他自九重天振翅飛下落在鶴京時,天道的意志就在此刻降臨大地。
飛鳥,帶來了最早的文明的火種,是最接近天的存在。
「你們人類有駕鶴西去的說法,雖然並不準確,但也不算胡說。如果死去的亡魂能夠得到飛鳥的引渡,那他下輩子就算不能成仙也一定能投個好胎。」
「那你引渡過別人嗎?」
司年微笑:「誰敢把我當坐騎,我讓他直接投不了胎。」
想起舊年的八卦,司年仍覺得很氣。引渡亡魂可不是個好差事,平白被人騎不說,還容易出事。譬如無淮子,他就是去引渡了一個道士,結果被對方給渡了,好好的太子不當非要去修道。
「不過後來天帝走的時候,還是無淮子去送的。鶴京沒了,也就只剩他這個鶴仙能送他一程。」
司年的肚子裡裝著說不完的八卦,他隨口說著,段章隨心聽著,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煙草味和籐本月季的香氣,把月色攪得格外朦朧。
煙很快抽完了,剩個煙頭,司年看到段章把手攤開,就極其自覺的把煙頭掐滅了放在他掌心。
小朋友都會自己丟垃圾了,真棒。
第二天的司年,成功開始頭痛。他堂堂一個大妖,竟然因為吹久了冷風和抽了一根煙,開始頭痛,這就跟商四被路上的小石頭絆倒以至於嗑死在馬路牙子上一樣可笑。
屠夫氣得臉都黑了。
小金龍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因為頭痛黑的臉,還是因為氣的,斟酌良久,小聲建議道:「要不你先煉一枚治頭痛的藥?」
司年冷颼颼的目光瞥過去:「老子生病了還要自己煉藥嗎?」
這麼慘嗎?
小金龍閉嘴了,但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接下去偏偏都是陰雨天,於是司年的背痛也犯了。屠夫的暴躁程度直線上升,哪怕每天點著安神香也無濟於事。
就在小金龍以為爐生休矣的時候,善良的天使段章降臨在人間。
「是我的錯,不該讓你陪我在外面吹風。」
聽聽,聽聽這思想覺悟,面不改色地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當代活雷鋒啊。
司年沒說話,趴在床上渾身軟趴趴的像沒了骨頭。被子要蓋不蓋褪在腰際,除了臉色彷彿比平日裡更白一些,看起來也沒有哪裡不好。
「人類的藥對你管用嗎?」段章將一杯熱水放在床頭。
「你覺得呢?」司年紆尊降貴地抬了抬眼皮,抬起手:「扶我起來。」
段章微怔,因為這還是司年第一次對他做出類似於示弱的舉動。他這一頓,司年的眼神立刻追過來:「不願意?」
「沒有。」段章伸手握住,輕輕一拉就把人拉了起來,為了防止他跌倒,還伸手攬在了他腰間。
「讓你拉我起來,不是讓你佔我便宜。」司年向他生動詮釋了什麼叫陰晴不定、過河拆橋,他拍掉段章的手,攏了攏身上的黑色綢緞睡衣,光滑的緞面貼著皮膚,該漏的地方一個沒漏。
走到窗前看了眼外面的風雨,司年問:「今天不用上班嗎?」
「剛剛回了一趟老宅,今天就不去公司了。阿吉目前情況良好,應該明天就能醒。」
段章想請妖界的醫生上門給司年看病,可司年並不樂意。他只是有些陳年舊傷,又不是真的生病,不需要吃藥,等雨停了也就好了。
更何況現在這個環境讓他還算舒適,他可不願意讓一個外人進來打破這種舒適感,這會讓他變得非常暴躁。
在這一點上司年極其固執,段章說服不了他,便只好親自下廚給他食補。
午餐是骨頭湯和粥,還有一道開胃小菜。
段章是個非常體貼的人,司年吃什麼他就陪著吃什麼,也不會很掃興的總是重複些「多吃點」、「注意身體」之類的話。
但他似乎打定主意要陪著司年,司年要午睡,他也陪著。把原本放在陽台上的躺椅搬回室內,鋪上一層柔軟的毯子,再放上一個蓬鬆的午睡枕,就成了一個絕佳的蝸居場所。
司年躺著,他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書,時而處理一些秦特助發過來的文件。細微的鍵盤聲響和著雨聲,竟也很催眠。
一直到下午兩點,司年悠悠轉醒,覺得全身發熱。動了動身子,才發現裸露在外的雙腳也被裹進了毯子裡。
他一時無語。
段章這個男人,好似特別執著於讓他的腳不要受涼。
毫不客氣地把毯子踢開,司年抱著午睡枕還不願起來,渾身骨頭髮軟,倒是疼痛減輕了不少。舊傷口處,甚至有點麻癢。
段章瞧見他醒了,放下書:「怎麼了?很不舒服嗎?」
午睡過後的司年臉頰有些紅,也許是熱的。他眉頭微蹙,想要伸到背後抓癢,可礙於段章在場,又覺得這個動作很不雅觀。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段章已經傾身湊了過來,仔細瞧著他的神色,似乎在判斷他的疼痛程度。
他還伸手附在他額頭上:「還好,沒有發燒。」
司年黑了臉,在他眼裡自己就那麼弱嗎,頭痛就算了還得發燒。就算商四真的嗑馬路牙子上血濺當場,他都不可能發燒。
「我是背上的傷口癢,又不是快死了。」司年瞪他。
「背上?」段章想起他曾說過的傷,附在他額頭上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探到了他頸後的領口,即將要往下拉時,好像才想起來徵詢主人的意見:「可以嗎?」
司年似笑非笑:「你試試?」
段章真試了。
司年是側臥著的,正好背對著段章。段章捏著他的領口輕輕往下一拉,就把那過於順滑的綢緞睡衣給拉下一截,露出左側蝴蝶骨上一條足有五六公分的疤痕。
疤痕在發熱,不似陳年舊疤,因為是鮮嫩的粉色。
房間裡沒開窗,可還是有一縷冷風不知從哪個縫隙裡吹進來,拂過發熱的疤痕,讓司年的皮膚上陡然竄過一陣細微的顫慄。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疤痕上的冷熱交替,還是因為段章大膽的動作。司年真的有點摸不準他了,他有時可以在你旁邊干坐幾個小時,要多君子就有多君子,可有時又像現在這樣,大膽越界。
這讓司年一時沒能做出反應。
段章又得寸進尺,抬手撫上了那條疤痕:「這是你的翼骨對不對?除了會痛,還有什麼影響?」
司年終於回過神來,但段章摸都摸了,他可做不出氣急敗壞好像被非禮的模樣,掉價。他動了動肩膀,把衣服又重新拉好,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還能有什麼,不能飛了唄。」
段章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對於鳥類來說,這應該是件很沉痛的事情,可司年的神色依舊淡然。
他似乎不願意多談,段章便不再提起,只微微笑了笑,說:「等你身體好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有個禮物想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