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他突然變得非常謹慎、小心,每一句話都說得很慎重,每一句也回答得很簡略。他至少明白一件事,少說一句,就會少出一點錯。
金鶯沒有再問他,齊敢有著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他此刻卻又發現金鶯的臉上神情有些不對勁。她瞪著那嬰兒,彷彿要吃掉這孩子。齊敢突然覺得混身像抽筋般的難過。他抱著嬰兒的兩手,也不由得直抖,怯怯的看了看金鶯,低聲道:“金姑娘。這孩子……我們怎麼辦?”
金鶯還是直盯著嬰兒,還是那種怕人的眼光,但是,她聲音卻是柔柔地:“很好,很可愛。”
齊敢呆了一呆,手也不抖了。他咧了咧嘴,道:“是,很好,很可愛。”
金鶯道:“這麼好的孩子,死了實在是可惜。”
齊敢道:“是可惜。”
金鶯道:“但,一定有人不會讓他活下去,是不是?”
齊敢道:“是!”金鶯道:“所以,他要活下去,很難。”
齊敢道:“不錯。”
金鶯忽然冷冷一笑道:“不過,他還是會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齊敢道:“是!”金鶯道:“你……你能不能保他活下去?”
齊敢一怔道“我?”
金鶯道:“你,就是你。”
齊敢道:“金姑娘,我……縱有此心,只怕……只怕……”金鶯道:“不敢?還是不肯?”
齊敢搖頭道:“既不敢,也不肯。”
金鶯忽然笑了:“你很老實。”
齊敢道:“就是,我能活到今天,就是因為我老實。”
金鶯道:“齊敢,你知不知道,老實人總是不會寂寞的,所以,你不必不敢。”
齊敢看看她,她還在笑,笑得那麼動人。金鶯道:“桃花島是個好地方,非常好的地方。”
齊敢道:“我知道。”
金鶯道:“那,你肯不肯?”
齊敢沉吟不語。金鶯道:“人活著,就免不了有問題,要想沒有問題,那只有死,是不是?”
齊敢道:“是!”金鶯道:“你想死?”
齊敢道:“不!”金鶯道:“好,很好,只要不死,總還有希望,現在,你是不是肯了?”
齊敢道:“是!”金鶯突然一轉身,向山下走去。齊敢沒有動。
金鶯只走了五步,就停了下來。她又回頭看了看齊敢冷笑道:
“你為什麼不走?”
齊敢道:“我不能走。”
金鶯道:“為什麼?”
齊敢嘆了一口氣,道:“我從來沒有帶過孩子,如果要我撫養一個未滿月的嬰兒,我想,我還不如死了好。”
金鶯一舉步,就到了齊敢身前了。她冷冷地盯著齊敢。齊敢居然也低著頭,狠狠地瞪著她。金鶯的手抬起,但她很快的又放了下來,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你想怎麼樣?”
齊敢遲疑了一下,道:“我可以保護他,但我不能照顧他,我不是女人。”
金鶯咬了咬牙,終於點了點頭,道:“下山以後,我會為他找一個奶媽。”
齊敢又笑了。能夠折服桃花娘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居然折服了她,所以,他笑了。金鶯和齊敢走了。他們由山路上,折入了小徑,向山下走去。不過,他們沒走多遠,金鶯就發現有些不對勁。齊敢發現得也不遲。百步之外,五個人,站在小徑的中央,似乎正在等著他們。金鶯看看齊敢。齊敢看看懷中的嬰兒,搖頭道:“金姑娘,我們不能拼。”
金鶯道:“是你不能拼,我能。”
齊敢仍然搖頭,仍然說道;“你也不能,除非,你願意讓這孩子去死。”
金鶯皺了皺眉頭,低聲道:“你就在這兒別動。”
齊敢剛張開口,剛想說什麼,但金鶯已經走了。她已經到了那五個人身前。五個紙人的身前。金鶯臉色一變,陡然向後一躍,倒退十步,回頭看去。齊敢的身邊,卻多出來了七條人影。好巧妙的安排。金鶯當然發現,這些安排,彷彿都針對著她而來,彷彿都已算定,她會救走那個孩子。這是為什麼?主持此事的人,為什麼會能樣樣都搶先她一步。金鶯咬了咬牙,一閃身,衝到那七個人身後。齊敢真像是一根旗杆。他一手抱著那嬰兒,一手按在腰際,目光在那七個人身上轉動不停。雖然他已看到金鶯回來了,但他仍然沒有移動半步。這七個人都是黑衣大漢,都是臉上除了污泥,很顯然,他們都是不敢以本來面目見人的人。金鶯嘆了一口氣,忽然右手一揮,一片淡紅的薄霧,隨著她那一揮,飄了出去,捲向那七個人的身上。七個人都沒有閃讓。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機會閃讓。他們剛剛拔出劍,只拔出一半劍,就忽然倒了下去。像一灘泥般的倒了下去。七個人忽然就無聲無息的倒下。連齊敢也為之變色不已。“桃花千朵霧,南海一聲雷。”
齊敢終於見識到這千朵霧的威力了。那雖然只是一片薄薄的淡霧,卻一眨眼之間,就令七名高手倒地不起。過去齊敢總覺得江湖中傳言過甚。桃花娘子既不是千手千足,這“桃花千朵霧”的話,就根本不通。但他現在卻寧可相信這是真的。金鶯不過是揮了揮手,七個人就在同時倒了下去,如果他要多些人倒下去,齊敢相信那也不是難事。不過,他不明白的是,自己離那七個人並不遠,為什麼自己不受波及?桃花霧的奧妙,妙在何處?他不敢問。他只是在想,桃霧的威力,他已經見識到了,而“南海一聲雷”呢?
他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些,活到能看到“南海一聲雷”是什麼?更能看看“南海一聲雷”的威力,是不是比得上“桃花千朵霧”。
因為,江湖上每個人都知道,桃花娘子和南海雷神是生死對頭。
遲早。他們總會拼一個你死我活。齊敢有一股迫不及待的企望,希望早一天看到這兩位海外高人的生死之搏。他相信,那一定是曠世難逢的一場決戰。他也相信,只要自己跟著去桃花島,就一定有機會欣賞到這番不死不散的決戰。金鶯一直沒有說話,她看到了齊敢吃驚的臉色,也看到齊敢那充滿了疑問的目光。但她一語未發。只是向他招招手,轉身向那五個紙紮的假人走去。五個紙紮的人,仍在原處。相距不到五尺,齊敢終於也看出那些人是紙紮的了。雨還在下。雖然不大。但也足夠把紙淋濕、淋碎。但這五個紙人沒有碎,而雨點打在紙人身上,清溜溜的向地上滾落,並沒有浸透那層紙。塗過桐油的紙,當然滲不透。齊敢皺眉沉吟道:“五個紙人?他們用心何在?”
金鶯冷笑道:“紙人當然不怕桃花霧,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
齊敢搖頭,仍然盯著那五個紙人:“金姑娘,紙人雖然不怕桃花霧,但他同樣也不能傷人,同樣也不能阻止我們下山,不是麼?”
金鶯道:“不是!”齊敢怔了怔。紙人怎能傷人?紙人又怎能阻止我們下山?他想問,但他沒有。因為,那五個紙人,已經用事實給了他最恰當的解答。當他們走到紙人身前兩尺的地方,就發現了危機。雨後的山路,本來很泥濘,很鬆軟。但是,這紙人身邊的山野,卻並不泥濘,也不松軟。金鶯一腳踏下,就暗叫不妙。
她可不像齊敢那麼老實,真以為人家紮了五個紙人來做晃子,嚇人的。她早就在留心尋找這紙人會不會有什麼可以操縱,控制的樞紐,直到她這一腳踏了下去。雖然只是那麼輕輕的一腳,卻已足夠令那五個紙紮的死人,變成了活人一樣有用處。這關鍵的一步,幸好是由她先踏下去的。所以,她才有機會活著,如果這一腳換了是齊敢踏下去,這搶風嶺的半山上,至少又要添了三名新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