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老趙就是無常司的特殊人才之一, 他左手缺了三根手指, 腿腳也不好, 在開陽治下的一個小縣裡當捕快,因為身體的殘缺, 受盡了人的白眼。可是盧斯和馮錚在那次瘟疫中認識了他, 瞭解到了他的能力, 那個小縣衙裡, 其他人都沒要, 就只把他要來了。
蒙元馬很矮小,十分的不起眼,卻是蒙元當初爭霸, 以及現在在草原上依舊保持著極高地位的原因之一。這樣矮小的馬,到了開陽附近來,也很少有人會提起警惕。因為很多人都認為, 高頭大馬才是真絕色。小馬兒又算得了什麼?可就是這樣的馬, 蒙元人嚴格限制向昱朝輸入, 昱朝人好不容易弄進來的公馬, 基本上都是被騸過的。
不過, 總算是有了一條線索, 找騎馬人, 總比找什麼特徵都沒有的尋常路人要更容易些。而且,這還只是個剛開始。
這裡住著的很可能是蒙元人,不過總算他們住的不是帳篷,而是很不錯的青磚大瓦房, 若未曾被燒燬,和著四周圍,正是田園安居的悠閒景色。
大大小小的屋舍也有十幾間,眾人分開,三兩一組劃開了範圍。
盧斯和馮錚就朝著最大的那間半毀壞的房屋去了。
「咦?」
這房子是磚木結構的,搭建的時候,工料顯然也是一點都沒節省,所以剛才從外頭看,房頂塌了,房門燒成了木炭,四面牆卻是大體完好的。
等到兩人拆開了門,才發現裡頭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麼廢墟。
斷掉的大梁有一半搭在牆頭上,房頂子竟然也不是完全被毀,有一部分是整個塌下來的,從縫隙朝裡邊看,就能發現裡頭保存得竟然很完好。
可是盧斯和馮錚一通翻找之後,卻沒能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放地方大概之前就是熬製鴉片的,可是該砸的器物,都已經被砸了個徹底——是被砸的,而並非是在大火中爆開的,殘餘的一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藥粉,兩人只能小心收集起來,等找來精通煉丹的道長,讓他們查看了。
其他房間,到是比他們發現得多了些。
把眾人帶回來的情報一匯總,能確定的是,這裡曾經居住了三十八人左右,但不能確定是否有暫時居住的,或者提前離開的人,有三到五匹馬。還有幾條狗。
「那麼逃走的,多則五六人,少則一兩人。」
兩個買來的女孩,棺材鋪掌櫃的還有學徒,這就是四個人,咱們發現了三十六……加土裡的三十七,除去外來的人是三十三。
「大人,蒙元人輕易是不殺狗的。」老趙這時候說,「他們那裡,狗和馬一樣被看重,若非是病狗,瘋狗,傷人的狗,否則絕不打殺,拋棄。」
「他們帶著狗走了,或者把狗放到山林裡了?這倒是好找多了。」盧斯點頭。
「會不會……他們還躲在附近的林子裡?」馮錚似有所悟,「咱們來之前,已經通知各地官府卡主要道,過往人士一律不得放行。從目前的情況看,他們比咱們早走了一天……」
盧斯搖頭:「不見得是一天,只是那些人被殺是在一天前,也可能早就走了。」線索還是太少,不足以他們做出正確的結論,「不過你說得對,稍後通知當地官府,上山尋人。另外,這房子我看著是新建的,也就是這一兩年。」
「找建房的人?」
「嗯,建房子這種苦力活,即便是從那兩個莊子上出的人手,那些人也不會是死士。當時建房,人來人往,說不定就能發現什麼。如今那些莊戶都被牽連,怕是案子結束後便要作為官奴發賣,若有知道情報的,便讓他們繼續作為佃戶在此地耕種。」
「好,我去通知當地官府,然後上山找人,那些佃戶就交給你了。」
「嗯。」盧斯應下,和馮錚分開各自行事。
莊子裡的佃戶都被集中起來,一個個忐忑不已,幸好官老爺只叫了男人,多少讓他們放心了些。
盧斯坐在眾人面前,問:「爾等可知道不遠處的山谷裡,也有個小莊子?」
「……」佃戶們一個個都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沒有一個開口。
「你們可知道你們的主家攤上了怎麼樣的罪過?」盧斯也不著急,慢悠悠的端起茶碗來,喝了一杯茶,茶葉跟茶碗都是莊子裡取來的,好茶葉,好茶碗,就算盧斯這種沒啥格調的人,也覺得茶好喝,因此多喝了兩口,「他犯的是謀反的重罪,本官知道,你們都在想,犯事的是主家,跟你們沒關係,對吧?但都聽過大戲吧?知道什麼叫株連吧?」
在皇宮那喝的御茶,好像也是這味道的。不過也不一定。他不是那種品一口就能說出「啊,是八二年的葡萄糖」的雅人,大概好茶葉泡出來的茶水,味道都差不多吧?
一句株連,果然下面就有不少人發起抖來了,可依舊是沒人說話。
「本官知道,你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家,可是國法在前,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噗通!」有人跪在地上哭了起來,不過哭聲都悶在嗓子眼裡,嚥下去一樣,聽起來烏魯烏魯的。看來這地方之前的管教,可真是夠嚴厲的。
「不過,若你們能配合本官辦案,那自然也有好處,當先一個,便是……」盧斯本來想說能留在當地繼續做佃戶,可是想想他們眼前的狀況,話鋒一轉,「本官可將你們的戶籍移往別處,尋個沒人的地方,繼續度日。」
盧斯覺得,以後他們無常司怕是得專門在全國各地開些莊子,接納這些「污點證人」了。
能看得出來,是有人動心了,但是現在全村人都在這,沒人敢站出來。
「其實,你們也可不去做佃戶。盧斯拿出銀錁子來,自己買上幾畝田地,做個農家翁,也是無妨。本官也不逼迫你們,給你們一些時間,回去想想吧。」盧斯心裡著急,現在卻不能露出來,只讓無常們把這些弄人都趕回家去,家家戶戶門口都有人駐守,又命人回開陽買來食物,稍後給他們送去。又命人去看看馮錚那邊,問問他們有啥需要幫忙的嗎。
馮錚那邊還在忙,他們來的時候帶著聖旨,附近幾個縣的縣令都要聽他們調遣。馮錚規規矩矩的派人去請,而並非去命令。縣令們也知道出了大事,馮錚又足夠客氣,自然沒誰膽敢陽奉陰違。之前讓攔路已經攔了,抓到了的人已經都給無常司送去了。現在要人上山,也用最快的速度將人手調集了起來,不過上山前的準備還得有一陣,但也是一切順利。
盧斯和馮錚忙著,太子在趕路,周安和胡大人他們也在忙著,更多的官員同樣在為可能發生的不詳在忙碌著。
在這個時候,皇帝卻偷偷離開了宮中,來到了一處皇莊。
開陽附近的莊子,最多的就是皇莊,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個莊子,不過只有這一個,他是最清楚地,因為,他曾經的太子和他曾經的皇后,都在這裡。
「父……爹!」前太子瘦了許多,且臉色焦黃,頭髮乾枯,就算現在他自己走到外頭去,跟那些曾經見過他的官員走個面對面,其他人大概也不會認出,他就是曾經那位雄姿英發儀表堂堂的儲君了。
「長安……」皇帝鼻子有些酸,抬手輕輕按住了前太子的肩膀,手掌下摸到的骨骼都有些硌手。
「爹,我好得很。」前太子笑了起來,眼睛亮亮的,「您今天怎麼有空出來?弟弟們怎麼樣了?」
「你……你娘呢?」
前太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娘……大概在她的院子裡吧。爹,您別擔心,娘總歸是能想明白的。」
他們住在這,皇帝沒來幾趟,卻很清楚兩人的情況——至少之前他是這麼以為的——前太子畢竟年輕,體力好,終於是把毒癮扛過去了,但也是元氣大傷。而且,皇帝問過盧斯,知道有心癮這東西,他也試探過,結果顯然並不讓他如何樂觀。
前太子雖然是在非自願的情況下染上的毒癮,但他顯然是嘗過那飄飄欲仙的滋味的,他無法抗拒再次獲得那種滿足感。一旦有獲得逍遙散的可能,他就立刻會變得不像是自己。可與此同時,他自己也厭惡著自己,並坦然的接受自己失去前太子身份的事實。
從小的教育,讓他明白,這樣子的他,已經徹底的沒有了成為儲君的資格。
可與前太子的坦然相對的,皇后依然不接受這個事實。甚至有機會就各種勸前太子奪回該有的權力,各種辱罵皇帝,辱罵現在的太子,鬧得前太子這個孝順孩子也天天躲著他娘,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碰見皇帝了——其實是他每天都出來在莊子裡亂轉。
皇帝摸了摸前太子的頭:「我去見見你娘,別在外頭轉了,好好歇著去吧。」他怎麼能不知道大兒子的性子,他最喜歡的是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讀書。
「是。」前太子鼻尖也有些發酸,點點頭,匆忙轉身把把眼淚擦去了。
皇帝張了張口,想說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過來陪伴他們母子了,可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國難在即,他也不知道這個「要不了多久」是三兩個月還是三年五載,甚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把話宴會肚子裡,皇帝又捏了捏兒子單薄的肩膀,朝莊子裡走去。
當見到皇后的時候,皇帝有些意外,他以為皇后應該是憔悴的,狼狽的,瘋狂的,但是並不,她穿著正紅的衣裙,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富貴堂皇,髮髻高挽,燦金的鳳凰別在她得發間,明珠步搖熠熠生輝。可能她現在的衣著沒有宮中那般的雍容奢華,可也尊貴傲然。
「梓潼……」皇后瞥了一眼皇帝,絲毫不掩飾自己眼中仇恨的光芒。皇帝被她看得只覺得心疼難忍,身體一晃,退後了一步。
皇后一臉諷刺:「怎麼?心虛了?還是後悔了?」
皇帝捂著自己的胸口:「梓潼,你做了什麼?」
皇后挑眉:「陛下說臣妾做了什麼,臣妾就做了什麼。」她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看著自己染成枚紅色的指甲,「陛下放心,無論您說什麼,臣妾都但著。」
皇帝見她如此,深深了吸了一口氣,又緩慢的吐出來:「朕……只後悔對你動了心。」
他今日來此,因為他還懷著對皇后的情,願意聽她的解釋,願意給皇后和她的家族留一份臉面。但是……他說錯了,他還後悔今天來這一趟!
皇帝慌慌而來,匆匆而去。看他走時的狀況不對,前太子忍不住跑到了皇后的院子。看見皇后的樣子,前太子也是一怔。因為從皇后來,她就日日披頭散髮,衣著狼狽,他避開,也有作為兒子不願意見著母親如此模樣的原因。
「母、母后?」前太子其實是有些開心的,這說明母后已經恢復了吧?
皇后看見前太子,溫柔一笑,抬手道:「我兒過來。」
「母后,您和我父皇到底出了什麼誤會?」前太子走過去,坐在皇后旁邊的石凳上。
皇后抬手撫摸著前太子的臉:「你父皇沒有錯,他是個好皇帝,好父親。是我錯了,胡思亂想,中了魔障一般。」皇后流出淚來,她抬袖子擦了擦。
「母后?」皇后這一擦,露出了有些青黑的眼圈,前太子頓時有些驚慌,「您、您跟我父皇解開誤會了嗎?兒臣怎麼見父皇離開的時候……」
「不解開才對。」皇后剛擦淨眼淚,此時卻又忍不住流淚了,「那樣他才不會為難,你不知道,你外公做了多過分的事情。」
「母后,外公是外公,您……」
「那畢竟是我父親,你父皇依舊需要考慮我的顏面,我的感受,可你外公這一回,是真的罪不可恕。讓他恨我吧,你父皇年紀其實還不大,宮裡又還有兩位妹妹在,他總能敞開心胸的。」
前太子察言觀色的本事,比他二弟強多了,聽皇后說話,頓時就感覺到了其中有什麼不對:「母后,您……您不要想不開啊……」
「……」皇后摸著前太子的臉,「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沒能早想開,害了你弟弟。第二後悔的,就是沒能早些日子認清你父皇的心。不過,這樣也好,讓我早早的從皇后的那個位置上退下來,否則,現在還不知道要讓你父皇如何的傷心,為難。」
「母后,您若有個三長兩短,才是讓父皇最傷心為難的。您就捨得嗎?」
「傻孩子,若我在,你父皇終歸會心軟,說不清什麼時候就又改了主意了。我這一聲,都被你父皇護在羽翼之下,享盡了榮華富貴,卻沒怎麼好好當一個皇后,反而不知不覺拖了他許多後腿,這回,我也該好好做些皇后該做的了。」
前太子已經哭得不能自給:「母、母后……不、不行……不行……」
「其實我大概也騙不了你父皇多久,他那麼聰明,總能想到的。唉……這輩子欠了他許多,下輩子,我做男子,他做女人,我定要好好寵著他……長安,你去吧。」
「母后!您這是要致孩兒於不孝嗎?孩兒怎麼可能眼睜睜都看著您……您……」前太子伏倒在地,嗚嗚哭泣,「母后,您要是真的不改注意,那兒臣也只陪著您去了。」
皇后一巴掌打在他臉上;「說胡話!你一個堂堂男兒,怎麼能輕言生死呢?」
「母后,您也是堂堂皇后啊。」前太子依舊在哭,使勁哭,努力哭,大哭特哭,因為他現在也就剩下這一個法子留下皇后來了。
「你!」過去怎麼會覺得老大跟老二一點都不像呢?這哥倆明擺著就是……哥倆啊。都能把她氣的胸悶氣短。
「梓潼……」
兒子還沒料理完,老子又出來了。皇后一驚,扭頭看見皇帝站在門口,眼淚汪汪的,跟地上他兒子一模一樣。
皇后氣更短了,站起來就回屋了,父子倆匆忙趕上,皇帝後發而先至,一腳卡在門上了:「梓潼,是朕……我的不對,我該早明白你的心得,可你說,你要是就這麼去了,那要不了多久,我也只能跟著你一起去了。」
「……」皇帝的眼淚啪嗒啪嗒的滴落在皇后抓著門板,想關門但關不了的手上,皇后看了一眼皇帝,只覺得眼瞎,沒臉眼了。與此同時,她那想死的心忽然也淡了許多,有什麼事過不去呢?「去叫錦榮,我爹派來的人都是她負責的,所有內情她都清楚。」
「你去叫。」皇帝戳了一把在旁邊站著礙事的兒子。
前太子擦擦臉,哎了一聲,跑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皇后也不抓著門板了,放手,讓皇帝進來,可是皇帝一進屋,她就悔了,她屋子很亂啊。
梳妝台前,一個一個首飾匣子都敞開著,胭脂水粉的蓋子都沒蓋,衣櫃也大敞四開,一件件各式衣裳掛在屏風上,能看出來有的穿過,可大多數都沒上過身。
她猜測到皇帝這幾天怕就是要來,每天都將自己打扮整齊,卻又懶得收拾整理,就成這個樣子了。
問半天,皇帝都不答應,反而走到了皇后的梳妝台跟前,坐下,拿了根海棠花的金簪,然後……別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哎喲!」皇后再次受到了瞎眼打擊,過去兩巴掌拍在皇帝的手上,趕緊把金簪拿下來,跟燙手似的扔進了首飾匣子裡——皇帝一走,她就把這簪子扔了,「你這是做什麼啊?!」
「你不是說……我做女,你做男嗎?」皇帝眼巴巴的看著皇后,臉上眼淚還沒幹。
皇后……皇后覺得不用她自己找死,現在就已經要死了。這做派,要是個細皮嫩肉的俊俏少年,那絕對是讓人愛不夠。皇帝……已經是塊老臘肉了,還留著美髯,這個樣子,可真是難以言表。
「早來了都不說?等著看我的笑話?」
「還敢說我?你竟然就想那麼死了,你想過沒有,你要是真那麼做了,留我一個,到時候我要怎麼辦?」
「不是還有兩個妹妹陪你嗎?」
「我……我……」這可真沒法說了。
皇帝也尷尬,他當初是喜歡皇后,可太懵懂,朝臣說該娶妻了,他稀里糊塗就娶了。兩個皇后跟妃子是一搭二,一塊娶的。
皇后笑了笑,嘴唇印在了皇帝的下巴上:「陛下,別想那麼多了,做您該做的事情去吧。」
皇帝一怔,抱緊了皇后,多親了兩下:「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通的嗎?」
皇后示意他放開自己,拉著皇帝走回了院子裡,指著院子外頭的一棵大楊樹,問:「陛下可看到了兩個鳥窩嗎?」
皇帝一看,眉頭就皺起來了:「怎麼烏鴉窩還留著?」
「可臣妾能想明白,就靠這些烏鴉啊。」皇后一歎,將往事娓娓道來。
剛到的時候,皇后嘶吼咆哮,打傷了忠心耿耿的婢女,還次次都將前太子罵的狗血淋頭。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鑽了牛角尖,可沒辦法,她控制不住自己。後來更是入一個瘋婦一般,日日在院子裡搖來晃去。
後來有一日她就看見一對烏鴉在樹上搭窩,她那時候剛升起來的是憤怒,覺得下人都在苛待她。可還沒等她叫罵出來,下人們就匆匆忙忙的去驅趕烏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