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余火醒過來的時候, 正好和窗檯上一隻鳥兒對視。
棕黃色的羽毛,紅紅的嘴巴,烏溜溜的小眼睛, 歪著腦袋看他,一點也不怕人。
伸出手指凝出一絲靈氣送過去,那鳥兒渾身打了個哆嗦, 清脆悅耳的叫了幾聲像是表示感謝,叼起一片紅葉放到余火枕邊, 又撲著翅膀從窗簾縫隙中飛出去了。
余火將楓葉拿起來聞了聞,鼻腔中瞬間滿是清晨的露水氣息, 眸子裡便悄悄染上幾分笑意。
微微轉頭,江封還在沉睡,俊美硬朗的面龐在柔和晨光中帶著一絲孩子氣,臂膀霸道地攬在他腰間,像是守護著什麼至關重要的寶貝, 不許任何人覬覦染指。
嘴角彎起, 神色柔軟得不可思議, 極小心地將他手臂從腰間拿開,低頭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然後靜悄悄起床走了出去。
去公用衛生間洗了把臉,準備下樓的時候便碰見江渟淵穿著一身黑色練功服,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喲, 」江渟淵道:「起這麼早啊, 正好, 我要出去打拳,你要是沒事的話陪我一起沿著山路逛一圈吧。」
余火應下來,上前兩步扶住老人,江渟淵將枴杖交給身後的兩名勤務兵,四人一起下樓,穿過院子往大門外走去。
二樓的某扇窗戶內,江封目送他們離開,滿臉饜足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真是舒坦。
山上的空氣清新至極,只吸上一口,就感覺從內到外五臟六腑都被洗滌了一遍。晨光微熹,天空中還能看得見殘星的影子,剛剛露出一微微頂角的朝陽活潑又帶著慵懶,或深或淺明明昧昧的光影透過枝葉傾灑在山道上,交織出水墨難描的歲月靜好。
山路上已經有不少人走動,大多都和江老爺子一樣穿著練功服,還有手中拿著劍和扇子的,遠遠地便招呼道:「江上將早上好啊。」
江渟淵笑著回應:「早上好。」
有人好奇地將余火上下打量幾遍:「這個年輕人看著倒是眼生,不知是哪一位?」
江渟淵往余火手上拍了拍,態度十分親熟:「家中的晚輩,特意和封封一起過來看望我這老頭子的。」
落在余火身上的視線立刻就熱忱許多:「當真是一表人才,家裡晚輩各個都如此成器,又有江少將那樣的好孫子,江老真是好福氣啊。」
江渟淵笑呵呵應承下來,眉眼彎彎顯然心情極好。
他沒有隨著人流前往平日裡打拳的地方,而是帶著余火來到一處僻靜的平台,越過欄杆往下看是一望無際的蒼莽山林,視野極其開闊。兩名勤務兵守在山道處,這平台上便只剩下余火和老爺子兩人。
「會打拳嗎?」江渟淵問。
余火點頭:「會一點。」
江渟淵笑起來,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孩子根本就是扮豬吃老虎,什麼精通的都說會一點。「來,打一套我瞧瞧。」
余火走到平台中央,面向山巒長長吐了口氣,雙腿曲起紮下馬步,雙目微合,提手為掌,默念口訣運轉心法,清氣入而濁氣出,仿若行雲流水天地自合,等到一整套拳法打完,雙目中神光湛湛,迎著朝陽的燦燦光華,竟給人一種煌煌不可直視之感。
江渟淵神色幾番變幻,最終歸於驚嘆難言。望著余火意有所指道:「這怕不是流雲道館的行雲拳法吧。」
「這叫北鬥拳法。」余火眸色澄澈,並未隱瞞。
「和那棋藝字畫一樣,也是你師父教的?」
「是。」余火頓了頓,又道:「將軍要學嗎?對您的身體很有好處。」雖然昨日已經摻入靈氣幫他按摩了兩遍,但是對方的傷病乃沉淤幾十年的舊疾,想要徹底拔除的話,絕非一日之功。
江渟淵有些驚訝:「這樣的東西,能夠外傳嗎?」他又不是傻子,光從這拳法的氣勢上便能看出來,絕非等閒之物。
余火:「原本的確應該先問過師門,但此時師門遠在方外不知蹤跡,根本無法取得聯繫,我便也就斗膽擅自做主了。更何況,將軍乃是因為保護萬萬民眾受得傷,是頂天立地的護國英雄,將這拳法教給將軍用以康復治療,就算師父知道了,也肯定會同意的。」
江渟淵盯著他看了良久,然後道:「那我便厚顏承你這份情誼了。」
老爺子以前跟著齊崖海學過拳法招式,有了這個基礎在,學起北鬥拳法自然要迅速許多。跟著余火一招一式學了四五遍,也就記得差不多了。合掌收勢,立刻便能發覺出不同來:像是突然減去十幾斤的重擔,整個人容光煥發,竟是近年來前所未有的精神。
心中對余火越發感激,神色便越發慈善溫和。「走吧,今天就到此為止不打拳了,你陪著我沿山道再走一走。」
此時朝陽完全升起,山林中鳥雀爭鳴,比之前要熱鬧許多。
江渟淵從勤務兵手裡接過一個裝著麵包屑的袋子,抓了一把朝它們撒過去。一邊看著鳥雀啄食,一邊道:「封封是從兩歲開始,便由我一手帶大的。可以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瞭解他的人。十六歲那年,他忽然跟我說,『爺爺,我可能是喜歡男人』。當時我心裡頭咯登一下,面兒上也沒表現出來,只告訴他處於他那個年紀,喜歡什麼人都是有可能的,但卻不一定絕對不變。
沒過兩年他報名參軍,之後在軍隊裡一待就是將近十年。這些年裡他再也沒跟我聊起過有關感情方面的話題,也沒說過對哪個同性有什麼好感。我雖然知道不大應該,心中還是忍不住隱隱有些期待:期待他能像大多數人一樣只喜歡異性,期待他十六歲時跟我說的那句話,當真就只是一句懵懂無知的玩笑童言。」
說到這轉頭看向余火:「你別誤會,我說這話,不是對同性戀群體有什麼成見,我今年八十多歲了,從軍大半輩子,什麼事情沒見過,戰友中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早就看透了喜歡誰這件事那是老天爺早就定好的,沒法兒更改,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是作為長輩的,哪個不希望自家孩子的人生道路能走得順遂一點呢。
咱們現在這個社會環境,對於同性戀群體的態度可能你比我更有切身體會,哪怕是有了父母親人的支持,像你和封封這樣的,照樣要比旁人多一層枷鎖,承受更多的非議和壓力,活得更加辛苦委屈些。」
老人忽然長嘆了一口氣:「其實以前不是這樣兒的。在我們還沒來到聯邦地球定居,在大流亡時期尚未開始、人類仍舊生活在母星上的時候,我們曾經是全世界最開明最包容的國家之一,兼收並蓄,求同存異,尊重每個個體的獨立人格,保障所有公民自由追求和平等選擇的權利,同性戀也好異性戀也罷,他們之間的差別就像你是更喜歡吃橘子還是更喜歡吃蘋果一樣。
只是沒想到,接連爆發的異族戰爭,急劇減少的人口數量,無法擺脫的恐懼和焦慮竟將我們狹隘、仇恨、敵視、排外的人格缺陷全部逼了出來,一步步走到如今這番境地。」
麵包屑喂完,江渟淵開始轉身往回走,余火跟上去扶住他。
「我悄悄跟你透個底,」老人道,「其實上面兒,已經有人著實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了,相關法案最遲兩年內就能進入議程,我也是主要發起人之一。戰爭可以破壞我們的科學技術,可以損傷我們的生活水平,卻不應該連精神文化也一同萎縮衰退。
我已經老了,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見你和封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相伴走在人群當中的那一天。」
「會的,」余火的聲音清朗且滿是篤定:「將軍您一定能親眼看到那一天的。」
老爺子笑起來,然後看向他:「既然如此,也就不要如此見外再稱呼我為將軍了,如果願意的話,就和封封一樣,叫我一聲爺爺吧。」
墨黑如玉的眸子裡閃動著細碎光華,匯聚一處又悄然綻放,喚道:「爺爺。」
「哎。」江渟淵滿目慈愛,「好孩子。」
二人尚未回到住處,遠遠便看見了出來迎接的江封。
江封走到老爺子身邊扶住他另一隻胳膊:「這麼早就出門鍛鍊啊,感覺怎麼樣?」
「好,」江渟淵道:「空氣好,風景好,最重要的是心情好。」
「不會是趁我不在,爺爺偷偷對余火說我壞話吧?」
「那可不,你從小到大頑皮事沒有一籮也有一筐,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呢……」
余火笑瞇瞇聽著兩人鬥嘴,偶爾出聲幫襯老爺子兩句,便見江封轉頭看他,神色中滿是威脅,以口型道:晚上回去,操哭你。
余火毫不示弱,眉峰一挑,清俊的臉上便自帶幾分肆意風流:來啊。
看得江封渾身一緊,眼睛裡瞬間燃起漫天火光。
回到老宅的時候,早飯已經準備好了。黎曉明顯是被人強行拽醒的,頭髮亂蓬蓬像是草窩,頂著黑眼圈趴在沙發上氣息奄奄。
大姑姑看著就來氣,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昨晚做賊劫富濟貧去了啊?火火陪著爺爺鍛鍊完都回來了,你還在這癱著半死不活,二十歲的姑娘瞧瞧這都像什麼樣子!」
黎曉捂著屁股哼唧哼唧從沙發上爬起來,喪著臉委屈得不行:「我昨晚可是為了維護余火哥在網上跟人大戰八百回合呢,娘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心疼自個兒閨女啊。」
「想知道為啥?」大姑姑一點都不吃她這一套,「還能為啥,因為你是充話費送的唄。懟著電腦看了大半宿節目,以為我不知道呢?」
「那不是余火哥的節目嗎!李屋大冒險!我重複多看幾遍不行啊!」然後不等她娘發火,身子一轉躲到余火後面。
江封攬住余火斜她一眼:「怎麼,那群黑粉又作妖了?」
「可不是嘛,」提起這個黎曉就來氣,「明明人都被警察抓住了,個人資料微博賬號都被查了出來,那麼多給徐涵打榜操數據的證據在,粉絲站竟然有臉一口咬死這不是他們的人,是別人偽裝,故意誣陷給雪球的,話裡話外還往我們火把身上帶。
我呸!火把又不是腦殘,做出這種事給余火哥添堵!除了那群智障雪球,圈子裡哪家粉絲素質能低到這種程度啊!
而且這群人還跟邪教似的,一整晚到處搶熱評給徐涵和雪球洗白,說自己是無辜的完全被人陷害。竟然有不明真相的路人真的相信了,扯出一大推陰謀論,我昨晚同時登了七八個賬號跟他們撕扯,一直到兩三點才睡著的。」
想了想忽然又道:「不對啊,我昨晚臨睡前下來喝了杯水,好像聽見你和余火哥也還沒睡啊,為什麼還能精神奕奕的起這麼早?」
余火臉上一熱,江封伸手推開她的臉,鎮定自若道:「你聽錯了。」
早飯很豐盛,包湯小籠包,鮮汁大肉包,油條燒餅茶葉蛋,蝦餃燒麥豆腐卷,配著豆漿小米南瓜粥,滿滿噹噹擺了一桌子。
吃完之後,江封和老爺子上樓似乎有事情要談,余火被黎曉請求坐在窗邊軟榻上,擺出個臨花照水眺望遠方的姿勢,好給他畫張「一見君子終身誤」的絕世大作。
余火對此倒是沒有意見,反正只要坐在那就行,心中默念口訣,照常能運功修煉。如此大概畫了二十幾分鐘,黎曉的畫板上剛剛勾出一個輪廓,院子裡便響起汽車駛入的聲音。
停車棚對著窗戶,余火的位置正好能將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車子很快熄了火,駕駛座旁的車門打開,從裡頭走出來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男子挺高,頭髮染得烏黑,穿著襯衫西褲,似乎因為運動比較少的緣故,稍稍有些發福,將原本出色的外貌輪廓弱化了許多。
與江封足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孔,使余火幾乎立刻就認出對方的身份。沒等對方走進門,便起身從軟榻上站了起來。
「誒,余火哥你怎麼起來……」黎曉話沒說完,聽見動靜將頭轉過去,然後睜大眼睛歡呼一聲:「舅舅!您回來啦!」
江慎笑容滿面:「哎喲,曉曉今天在家呢,沒去上學?」
「我上午沒課,待會兒吃過午飯再去學校。」黎曉放下畫筆跑過去幫對方拿包:「舅舅你公務繁忙怎麼也今天回來啦?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特意回來看哥的?」
江慎腳步一頓:「你哥回來了?」又將目光放到余火身上:「這位是?」
「這是哥昨天帶回家的男朋友啊。」
像是有道無形的閃電劈在房間之中,時間瞬間靜止。余火能清晰的感覺出從男子身上先後爆發出困惑不解、難以置信、匪夷所思等情緒,到最後,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深惡痛絕:「男朋友?!你哥哪來的男朋友!這到底是哪來的不三……」
「這就是我男朋友。」江封像是一陣風也似從樓上衝了下來,一把將余火牢牢護到身後,眉目森然氣勢凌厲,冷冷打斷男子的話:「江先生有什麼意見嗎。」
江慎一愣,隨即勃然大怒:「江先生?!老子是你爹!怎麼了,當上少將了翅膀硬了覺得自己牛逼了,連句爸也不願意喊了是吧!你這個逆子!這是什麼情況,這都是什麼情況啊!好好的你怎麼跟個男人攪在一起了?你瘋了啊!這種不三不四的變態……」
「江先生!」江封厲喝一聲,渾身肌肉緊緊繃起像是一隻被惹怒的雄獅,眼睛裡隱隱泛出血色:「他叫余火,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這輩子認定的伴侶和愛人,你要是再敢侮辱他半句,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毫不掩飾的殺氣伴隨怒火席捲而出,江慎呼吸一滯,竟不由往後退了半步,隨即因為羞惱而更加震怒:「你不客氣?你要怎麼不客氣?難道還敢對著你親爹動手不成!反了,反了你了,咱們江家還有沒有規矩了!拉著個男人說什麼伴侶不知羞恥就算了,如今為了一個外人就要對著老子喊打喊殺,這他媽到底是誰教你的!」
「我教的。」江渟淵從樓梯上走下來,氣勢威嚴目光凜然:「封封的規矩,當然是我教的,不然還能指望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