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劉懷導演在業界有一個外號, 叫作「磨杵行者」,因為他拍戲的時候對每一幀畫面、演員的每一個表情要求都極為嚴格,但凡有半點不滿意的地方, 都會以鐵杵磨針的勁頭一遍遍重來一遍遍修改,據說最高記錄有一場戲來來回回拍了168次,到最後演員實在受不了了, 癱在地上抱頭痛哭。
而余火很快就見識到了他嚴苛到極致的這一面。
「卡!」劉懷滿面怒火的從顯示屏後站起來,「說了多少次, 情緒不對情緒不夠飽滿!你們兩個一個倔得跟頭驢死都不會認錯,一個擰得像塊鋼板把成績當成命, 這麼大的衝突對著嚎幾嗓子就完了?要激情!要有火花!拿出點十幾二十歲愣頭青不管不顧的勁兒來!化妝師呢,重新補妝,10分鐘之後繼續!」
余火從場景中退下來坐在椅子上,呼哧喘氣滿頭都是汗,張敏立刻從泡沫箱裡拿出一條冰好的冷毛巾遞給他, 然後將他身上秋冬裝扮的厚重迷彩服解開幾粒鈕子, 舉起小電風扇對著衣服裡頭吹試圖給他降溫。
江封拿著杯子餵他喝了幾口水, 心疼得不行:「怎麼樣,還撐得住嗎?」這麼熱的天, 外頭地上燙得都能煎雞蛋,演員們還要穿著厚厚的毛衣外套,前前後後將一場戲拍了十幾遍, 簡直不是人幹得活。
余火擦了一把臉, 內力運轉將燥熱散去幾分, 笑道:「沒事,我可以的。」
他們拍的這一場,是程然和袁方昊在告狀事件後爆發的第二次激烈衝突。
新兵連的第一次全項體能比賽中,程然所在的3201班從17個班級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團體第一的好成績。他本人更是在400米障礙賽中,以202秒的成績險勝3205班的一名隊員,成為該項目的單人冠軍,和其他各項的冠軍一起,由上級長官全營廣播表揚。
這對於程然來說,當然是一件大喜事。
可是就在比賽之後不久,他偶然間聽見袁方昊和其他隊友的談話,才知道原來袁方昊從強兵連的師兄師姐那兒打聽來一個消息,教官們用的秒錶計時器裡有一個是有問題的,會比其他秒錶慢幾秒鐘,袁方昊偷偷將這個秒錶換給了3201班的教官,因此他們才能拿到第一。
然後便是驚怒交加的程然,和袁方昊之間的一場激烈對峙。
余火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嘗試將自己融入程然這個角色當中,體會當他得知這一真相後,究竟會產生怎樣的情緒反應。
程然呆板,固執,將軍規紀律視為不可動搖的原則,因為在他眼裡,違背紀律總有一天會帶來像兄長意外犧牲那樣不可挽回的後果;
程然刻苦,努力,將成績和榮譽看得重逾生命,因為只有成為最出色的人,他才有可能當上特種兵,才能實現兄長未能完成心願,帶著屬於兄長的那份榮光一起活下去。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可以付出一切,別人訓練一倍的時間,他就訓練兩倍,四倍,八倍十倍,無數咬牙堅持的辛苦,無數默默傾灑的血汗,無數個深夜裡訓練場上獨自奔跑的身影,都是為了能在賽場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證明自己。
袁方昊對秒錶動手腳的行為,無疑是將他人生中最看重的兩樣東西,同時扔在地上狠狠踐踏。
「喂……」賀文鋒朝著余火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猛然睜開的眼睛裡洶湧翻滾的憤恨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情緒回攏,余火緩緩從角色中脫離,呼了一口氣後問道:「賀先生有什麼事情嗎?」
賀文鋒努力忽視旁邊江封森冷的目光,望著余火道:「待會兒再拍的時候,你打我一拳吧。」
「唔,為何?」余火有些不明所以。
「咱們倆都想拍好這場戲沒錯吧,導演覺得之前的不夠激烈,那就乾脆來個最激烈的。待會兒我罵完那一句之後,你就直接衝過來給我一拳,真打,沒事。」然後轉頭看向江封:「放心,我不會還手的。」
「演員各就各位!」不遠處的劉懷喊道,「準備重新開始拍攝!」
賀文鋒對著二人點點頭,然後轉身走了回去。
「小心點,」江封接過余火手裡的毛巾,幫他扣上鈕子:「我信不過他。」
「我省得的。」余火從椅子上站起來,醞釀了片刻之後也往場景中走去。
「第103場第19次,action!」
砰。程然重重地將宿舍門推開,滿臉的憤怒和難以置信:「你們,你們對秒錶動了手腳?!」
袁方昊嚇了一跳,立刻伸手把他拉進去同時將門關緊,壓低聲音道:「你小聲點!誰說我們動了手腳,是那表本來就有問題!」
程然怒不可遏:「但是你們明知道表有問題,還是偷偷換給了教官,讓他用這塊表給我們班計時是不是!」
袁方昊梗著脖子:「是又怎麼樣,有優勢不利用那不是傻子麼!」
「你們,你們無恥!你們沒有半點身為軍人的榮譽感!」程然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就往外衝,被袁方昊一把抱住:「你想幹什麼?」
「放開我!」程然拚命掙扎,「我要去報告輔導員!」
「你他媽瘋了!」袁方昊惱得飆髒話,喊過來另外一個隊員將程然按住:「你要是把這事兒告訴了輔導員,別說第一沒了,咱們肯定都要被記過的!就為了一兩秒的事情,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嗎!」
「把大家拖下水的是你!」程然額頭青筋直跳,「不就是一兩秒,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咱們辛辛苦苦訓練為得什麼?就不能光明正大靠真實成績取勝嗎!非要做這種弄虛作假的無恥行徑!」
「是是是!你程然最偉大最清高行了吧!我們都是卑鄙下流的污穢小人,哪能跟您比呢!」袁方昊也被激出火來了,「都別攔著他,讓他去找輔導員!讓他為了滿足自己至高無上的道德感讓咱們班徹底淪為新兵連的笑話!最後一拍兩散一了百了,誰他媽也別想好過!
只是程然你可別忘了,你拿的那個冠軍,也是用有問題的秒錶算出來的。風光也讓你風光了,得獎的時候也沒聽你質疑時間上可能有什麼問題,哦,現在全營廣播表揚過了,你倒想起來要舉報大家當正義使者了,我呸!少他媽當婊子還想立牌坊!」
「啊!」
程然忽然怒吼一聲,朝著袁方昊衝過去將他狠狠撲倒在地上,兩人掙扎撕扯,很快就從宿舍裡面滾到了走廊上。
「班長,昊哥!」聞訊趕過來的同班隊友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想將二人拉扯開。
「都別插手!」袁方昊被程然壓在地上緊緊揪住衣領子,神色依舊滿是嘲諷:「私自鬥毆是違反軍規紀律的,咱們班長大人不是最寶貝這個嗎,大家都站著好好看看,看看在他心裡頭,到底是紀律重要還是私人恩怨重要!」
程然眼底一片血紅:「就算沒有那個表,我也能拿第一!」
「或許吧,」袁方昊的臉色逐漸漲紅,嘴角的笑意也越來越深:「只是可惜得很,一旦背上作弊的名頭,可就沒辦法洗清了呢。」
像是被人硬生生拔下了一片逆鱗,驟然從程然身上爆發而出的憤怒和恨意讓賀文鋒心中一跳,隨即便看見他高高舉起拳頭,迅疾如風挾裹著萬鈞之力,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狠狠砸了下來。
賀文鋒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可預期當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便看見程然從他身上爬起來,眸子裡漆黑如墨,右手淅瀝瀝往下滴著血。
他尤處於震驚之中,不遠處就傳來輔導員的怒喝聲:「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停!」
劉懷從椅子上蹦起來:「太好了!太好了!要得就是這個效果!哎,工作人員呢,快去給余火處理一下手上的傷口!」
不用他說,早在他喊停的那一刻,江封已經飛速衝了過去,捧起余火的右手仔細檢查,目光陰沉可怕,眉頭皺得幾乎能打結。
也不知為何,見他這幅樣子,余火莫名就有些心虛:「江封哥你別擔心,其實,就是看著有些嚇人,我特意掌控了力道,只是一點皮外傷。」另外催動內力讓血流得稍稍快了幾分而已。
「不許說話。」江封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仔細確認沒有損傷到骨頭關節之後,將他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然後在他腿間單膝跪下,從張敏手裡接過止疼止血藥和繃帶給他包紮。
這樣的姿勢讓余火很是彆扭,剛想轉過身體將雙腿合攏,就又被江封瞪了一眼:「不許亂動。」
這下子余火不說話也不敢動了,眸光忽閃不定,臉上微微有些發紅。幸好他坐的地方位於角落處,江封明確表示了不需要其他人的幫忙,身前又有張敏擋著,因此並未有人看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封終於包紮完畢站了起來:「傷口一個星期之內不要碰水。」
「可是我馬上就要有一場在雨中的戲……」觸及江封的目光,余火識趣地將後半句嚥了回去,想了想商量道:「那我在傷口處包幾層保鮮膜,保證不碰到水可不可以?」
江封盯著他看了半晌,然後哼了一聲,算是勉強同意。
等二人離開之後,一直充當背景板的張敏捏了捏有些發燙的耳朵:余哥和江先生的相處模式,怎麼就跟小情侶談戀愛似的……
這一場劇烈衝突的戲份終於通過之後,接下來的幾場相對而言就要輕鬆不少。
輔導員將程然和袁方昊兩人叫到了辦公室,責問他們為什麼會發生矛盾。
程然不顧袁方昊的眼色暗示,到底還是將秒錶的事情說了出來。
不過最後卻將責任全攬到了自己身上:「表是我一個人換的,其他人完全不知情。輔導員你懲罰我吧。」
袁方昊震驚地看著他,隨即冷哼一聲:「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才不需要你裝好人。報告輔導員!表是我換的,跟其他人都沒關係,您懲罰我吧!」
輔導員氣笑了:「感情你們倆是商量好來我這演一出戰友情深來了?怎麼,以為法不責眾,都爭著攬責任我就誰都不罰?」
然後轉頭看向擠擠挨挨躲在門口偷聽的3201班成員:「都給老子滾進來,還有誰也想加入他們兩個英勇就義的?」
趙舸航扮演的夏軒上前兩步,抬頭挺胸「啪」的一聲敬了個軍禮:「報告輔導員!表是我換的!請輔導員懲罰我!」
許曼晴扮演的葛夢瑤緊接著上前兩步:「報告輔導員!表是我換的!跟其他人都沒關係請您懲罰我吧!」
到最後,3201的25個隊員全部站了出來,將辦公室裡塞得滿滿噹噹,每個人都是同一句話:「報告輔導員!表是我換的!請輔導員懲罰我!」
結果毫無疑問,被輔導員一併論處,全班記大過一次,取消比賽成績,罰跑50圈,並在整個軍營內通報批評。
按照劇本裡寫的,為了烘托氣氛,3201班成員被懲罰的那天剛好下了一場暴雨。奈何d市少雨,整整大半月連滴雨的影子也沒見著。
劇組一合計,乾脆找d市消防局借了八輛高臂噴水車,將整個操場圍了一圈,底下水龍頭一打開,炙熱的陽光底下,立刻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
「第114場第六次,action!」
隨著劉懷一聲令下,飾演3201班隊員的25個演員又開始圍著操場奔跑起來。
不遠處的喇叭裡正在循環播放著針對秒錶一事對3201班的嚴厲批評,旁邊不時還有其他班級的隊員路過,神色各異指指點點。
最開始誰都沒有說話,磅礴大雨之中所有人只低著腦袋一個勁兒往前跑。搖臂上的攝像鏡頭追隨人群移動,緩緩自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啊,」場景外的顯示屏之後,忽然有工作人員低聲驚呼起來:「余火是不是在哭啊?」
準確來說,應該是程然在哭。
連綿不絕的雨水從他身上沖刷而過,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淋得濕透。臉上濕漉漉全是水漬,按說應該看不出來是不是在哭才對,可是從他通紅的眼睛,從他不斷鼓動的鼻翼,從他肩膀上強自控制卻依然掩飾不住的細微顫抖,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他此時正在放聲痛哭。
這個劇本裡不過剛滿19歲的執拗青年,藉著這一場嘩啦轟響的瓢潑大雨,將所有的難過和委屈,所有的憤恨和不甘,通過不會被人察覺的眼淚通通發洩了出來。
江封心中微微抽緊。而劉懷導演則笑了起來:「這小子,真有他的。」
這一段並不在劇本要求當中,可此時此刻以這種方式將人物的情緒表現出來,無疑是再恰當不過。
操場一圈下來是500米。20圈之後,逐漸就有人堅持不住了。
雨濕地滑,程然腳下一個踉蹌往旁邊一歪,就被身後不遠處的袁方昊及時扶了一把:「喂,你沒事吧。」
程然回頭看了他一眼,胳膊上一個用力將他的手使勁甩開,重新邁開步伐繼續往前跑。
袁方昊蠕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咬咬牙跟了上去。
天色越來越暗,雨勢越來越大,濕冷的泥漿漫過腳踝,每一步都彷彿要費盡所有的力氣,很快,摔倒在地的人就越來越多。
「都他媽給我站起來!」作為班長的程然頭一次罵了髒話,「跑不動就走!走不動就爬!就算是一點點往前挪,也要把這50圈給挪下來!」
伸手架住身旁一個搖搖晃晃就快倒下去的隊員,硬是帶著他一起往前跑。
在他後面的袁方昊眸光閃了閃,也伸手架住一個:「都他媽聽見班長說的話了!全給老子拼了命的跑!」
「熱血不涼!軍魂不死!」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喊出了口號,很快,整個操場上都是他們聲嘶力竭的呼嚎聲:
「熱血不涼!軍魂不死!3201,天下無敵!」
連綿的雨幕傾瀉而下,不曾完全隱沒的夕陽穿梭折射,在操場邊緣處鋪下一道虹光。
50圈全部跑完,眾人腳下一軟,橫七豎八在泥水裡躺了一地。半晌之後彼此對視一眼,像是傻了一樣帶著滿身的泥點子大笑起來。
「停!」
劉懷導演站起來鼓掌:「很好!這一條過!今天收工!」
水龍頭關上,雨幕停止,江封從張敏手裡接過一條大毛巾,大步跑過去將余火從泥漿里拉起來,包住腦袋細細擦了一遍,末了伸手在他通紅的眼角摸了摸:「你做得很好。」
雖然50圈不是真跑,但演員們又是淋雨又是滾泥漿的都累得不行,由助理扶著回去休息,劇組的工作人員也開始收拾東西。
劉懷將這幾天拍攝的影像大致翻了一遍,忽然招手將余火喊過去:「我發現你拍戲的時候經常會做一個劇本裡沒有的小動作——就是把手放到左邊胸口處,比如說升旗的時候,受到表揚的時候,情緒波動特別大的時候,還有剛剛跑步喊口號的時候,特意加這個動作是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余火臉上微紅,心裡有些忐忑:「是這樣的,因為程然參軍是因為繼承兄長的遺志,想要完成兄長沒能實現的夢想成為一名特種軍人。所以在我的設想中,程然左邊胸口處的口袋裡裝了一張兄長的照片,這個摸照片的動作是在和已經過世的兄長對話,並提醒自己不忘初心,不能讓兄長失望。」
「有點意思。」劉懷摸了摸下巴:「要不然這樣,我專門給你加個鏡頭,你把兄長的照片拿出來看一回,這樣呢效果會更加明顯。」
不過用誰的照片當作兄長,倒又是一個問題。畢竟劇本中是一個已經過世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顧忌。
「用我的吧。」江封忽然開口道,「我比余火年長,又都長得特別帥,看起來不會有太大破綻。」
工作人員都笑起來,劉懷問:「江先生不忌諱這個?」
「本來就是槍口上討生活的,生生死死見得多了,哪有那麼多忌諱。」
「行,回頭電視劇播放了給江先生加個特別演出。」劉懷笑道,「我記得學校門口就有拍證件照的吧,幾分鐘就能洗出來。咱們先去吃飯,吃完飯勞煩江先生換身軍裝過去拍一張,今晚就把這個鏡頭給搞定,大家覺得怎麼樣?」
一個小時之後,劉懷等人開始在學校裡尋找最適合拍攝這個鏡頭的地點。
最後選中了在教學樓後頭的一片小池塘旁邊。
池水清淺,倒映出滿池的細碎星光;池子邊有棵合抱粗的柳樹,翠綠的枝條倒垂下來,在晚風中微微搖晃。
幽深,靜謐,最適合用來懷念感傷。
「啪!」劉懷又打死一隻叮在腿上的蚊子,出聲拍板:「行,就這了。余火啊,你把照片揣到胸口,就坐到那棵柳樹下面,好,手搭在膝蓋上,頭再往這邊轉一點,對對對,就這樣,側臉正對著水裡頭的星星,完美。燈光攝影準備,第115場第一次,action!」
夜色清幽,月光灑落滿地。程然獨自靠坐在柳樹旁,襯著周圍細微的蟲鳴聲,越發顯得單薄孤寂。
伸手從胸口掏出一張照片,照片裡的人身著軍裝,五官英挺俊朗,只是坐在那不動,便能教人感覺到一股鏗鏘有力的凜然氣場。
手指從再熟悉不過的面龐上輕輕拂過,嘴角孩子氣的一癟,抬起手背在通紅的眼睛上抹了抹:「哥……」
「好!暫停一下。」
劉懷叫了停,然後和副導演站在攝像機後頭一邊重放,一邊商議需不需要進行更改。
江封忽然提議:「我覺得還可以稍微多加點動作。角色和兄長的感情不是特別深厚嗎,陰陽兩隔睹物思人,心裡頭應該是極其難過想念的,不如把照片放到嘴邊親一口怎麼樣。」
親一口?
劉懷和副導演對視一眼,然後對余火道,「那要不,就先試一遍?」
攝像機對準,再次進行拍攝。
夜色清幽,月光灑落滿地。程然伸出手指從照片裡再熟悉不過的面龐上拂過,眼睛裡溢滿淚水,然後舉起照片貼到唇邊親了親:「哥……」
「停!」
唔。劉懷導演掩住嘴咳了一聲。余火本來就長得好,加上星輝月光柳樹池塘的氛圍,這麼一親,不像是懷念兄長,倒更像是思念戀人了。
視線不動神色地從江封臉上掃了一圈,轉頭對余火道:「那啥,前兩條都還不錯,咱們再拍一條,這次把照片抱在懷裡試試。」
按照要求將第三條拍完,劉懷帶著一巴掌的蚊子血宣佈收工。
返回住處的路上,江封悄摸摸蹭到余火身邊,一本正經道:「剛剛第二條,拍得特別好。」
余火臉色唰地通紅,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唇角卻不由自主地抿起來往上翹了翹。
一個半月之後。
學校正式開學,劇組在d市的場景也全部拍攝結束,接下來需要進入第二個階段,拍攝隊員們作為特種兵預備役進行訓練的部分。
因為這部分涉及到學習各種高端的軍用設施,包括炸彈爆破和小口徑火炮射擊場景,一般地方拍不了。好在軍方財大氣粗,直接將h市郊區的一處軍用機場劃給劇組作為拍攝場地,於是眾人離開d市,轉而往h市進發。
主演們之前進行集訓的時候因為時間有限,真正屬於特種兵的訓練內容很多都沒有接觸到,因此一路上都興奮得不行。
「江教官,」大巴車內剛安靜一會兒,又有人開始問:「聽說我們還要親手開坦克是嗎!」
江封掃他一眼:「不僅開坦克,還要開飛機呢。」從數千米的高空跳傘下來,到時候嚇得別哭就行。跟特種兵真正需要接受的訓練比起來,他們之前見過的根本全都是小兒科。
「哇哦!」車子裡再次響起激動的呼嚎。
「班長,聽說你和江教官都是h市本地人對不對?到了地方可要請我們吃飯啊!」
坐在江封旁邊的余火轉過頭笑道:「放心,一定盡足地主之誼好好招待大家。」
「先得把戲拍好了,」劉懷導演也跟著開玩笑,「不然飯沒得吃,排頭倒是夠你們吃的。」
車內歡聲笑語不斷,江封看著余火正要說點什麼,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接通之後聽了片刻,神色逐漸嚴肅起來。
「怎麼了?」等他掛了電話之後,余火湊過去小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江封也不避諱,直接伸手攬住他的肩膀:「高帆打過來的。你還記得他之前提過的唐珥嗎?」
余火很快想了起來:「你的發小——唐森唐先生的未婚妻?」
江封點點頭,然後輕聲嘆了口氣:「本來二人好事將近,可是唐珥發生了一點意外,現在正在醫院裡昏迷不醒。」
江封說到做到,抵達h市後果然請全劇組成員去酒店裡大吃了一頓,不光吃飯,還在歌廳裡包了場,等吃完之後一起去唱歌放鬆。
因為劇組中只有餘火和江封兩個是本地人,又是做東,飯桌上自然就成為了眾人輪番敬酒的對象。
江封來者不拒,敬一杯喝一杯,不管如此,所有伸到余火那邊的酒杯也全被他給攔了過來:「余火明天還要拍戲呢,酒量又淺,你們灌他幹什麼,想拼酒儘管衝著我來,來多少我喝多少,半滴不帶剩的。」
有人起鬨:「教官你也太偏心了,怎麼光對班長這麼好啊!」
余火臉上有些發紅,江封眼神多尖,立刻就瞧見了,心里美滋滋一樂,面上卻半點不顯出來,橫了起鬨的人一眼:「英雄惜英雄懂不懂,余火可是能直接把我打趴下的人,你們要是有誰能夠做到,我保證也對你好,怎麼樣,想不想挑戰一下?」
對方嘿嘿笑了兩聲,權當沒聽懂:「喝酒喝酒,繼續喝酒,教官來,我再敬您一杯!」
江封以一敵幾十,等到這頓飯終於吃完的時候,臉色微醺,神態已經明顯帶了醉意。
余火有些擔心,伸手扶了一把:「江封哥,你沒事吧?」
江封順勢把胳膊環在他肩膀上,瞧著像是醉了,下盤卻穩得很,小心翼翼地不把重量過多壓在余火身上:「沒事,我酒量好著呢,走,一起去唱歌!」
歌廳離酒店不遠,眾人決定乾脆走過去,就當做飯後消食。眾目睽睽之下,江封也不好一直膩在余火身上,走了沒多遠便鬆開了。溫暖的身體突然離開,心中便很有些留念不捨。
唉,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光明正大摟摟抱抱親親我我啊。江封暗暗嘆了口氣。
他能感覺出來,余火對他是有好感的。這兩個月的朝夕相處作用匪淺,最起碼如今在余火眼裡他已經不僅僅是個值得尊敬的教官了,還是個可以信賴和親近的友人。就像是始終緊緊閉合保護自己的蚌,眼下已經對著他露出了一條縫,可以窺見裡頭柔軟美好的內容。
但想僅憑這條縫讓余火接受他、直接跨越到戀人關係,明顯是不大現實的。搞不好適得其反,連這條縫都要重新閉合起來。
看來他得想個法子,既能讓兩人之間的關係突飛猛進,又不至於讓余火對他產生防備才行。
歌廳裡被包了場,除了劇組成員沒有其他人。眾人吃飽喝足都挺興奮,各自結伴找包間坐進去,隨即便開了麥,鬼哭狼嚎縱聲高歌。
幾位主演和江封一起進了同一間包廂,江封一走進去就開始在點歌機上敲打,片刻後退開幾步謙讓:「你們先唱你們先唱。」
除了余火之外,在場其他幾個主演多多少少都進行過聲樂訓練,也不怯場,遵循女士優先的原則,從許曼晴開始,大大方方拿起話筒一展歌喉。
許曼晴唱完之後,按照點歌單的順序屏幕上跳出了下一首歌。
歌名裡帶個「火」字。
「這是誰點的?」許曼晴四周看了一圈,將目光定在余火身上:「班長你嗎?」
余火將頭搖得撥浪鼓也似:「不不不,我不會唱,唱不好。」如今的曲目,與他原先所在世界內的宮商角徵羽,差得實在不止十萬八千里。
「我點的。」江封從沙發上站起來,接過話筒咳了一聲,「獻醜了。」
趙舸航等人立刻起鬨:「教官加油!」
音樂聲響起,江封身姿筆挺的打了兩下拍子,然後唱了起來。
說實話,唱得十分好聽。
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音域寬廣,尾聲帶著輕微的顫音,歌聲裡像是攜裹了一股股細小的電流,瞬間便在四肢百骸內引起細密的酥麻感。
而且每唱一句帶「火」字的歌詞,就要朝余火的方向看一眼。
余火臉上微微發燙,心臟裡像是揣了只小兔子撲通撲通跳得歡實,掌心裡很快就滲出了一層濕熱的汗跡。所幸房間內光線昏暗,其餘人都在給江封伴奏和聲,因此並沒有人發覺他的異常。
江封一曲完畢之後,得到了眾人熱烈的齊聲高呼,隨後話筒交到了賀文鋒手裡。
等到賀文鋒唱完,屏幕上再次跳出來一首名字裡帶「火」的歌。
這回不用人問江封就主動站了起來:「還是我點的。」
許曼晴笑著偷偷跟余火咬耳朵:「看來教官今天是打算一鳴驚人啊。」
余火沒說話,心裡模糊有個猜測,卻又不敢完全肯定。
不過很快那猜測便被證實了幾分。因為這一次,江封依舊是每唱一句帶「火」的歌詞,便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一曲之後,話筒繼續在除余火之外的五六人之間輪流轉。等到趙舸航唱完第二首之後,屏幕上第三次出現了名字裡帶「火」的歌。
這一回江封的表現更加直白,直接對著余火開始唱,深不見底的眸子帶著氤氳醉意,在昏暗的光線中璀璨生輝:「……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燒了我……」
這下就算傻子也能看出來他是在借歌抒情了。
許曼晴一會兒看看江封一會兒看看余火,捂著嘴巴直笑。就連趙舸航等人眼中也滿是善意的戲謔。
余火臉上紅得能滴血,最終在江封熱烈的進攻下落荒而逃,跑到衛生間裡往臉上潑了好幾把冷水才終於緩過來。對著鏡子踟躇半晌,這才慢騰騰地又走了回去。
幸而江封也知道凡事過猶不及的道理,確定心意已經完全傳達出去了,終於消停下來,沒有繼續進行才藝展示。
眾人一直在歌廳裡唱了好幾個小時,等到結束之後,外面已是滿天星輝。
其他人直接上麵包車前往劇組安排好的酒店,余火足足兩個月沒見醜醜了,所以打算回家住。作為唯二的本地人之一,江封此時已經醉醺醺走路都走不穩了,護送他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余火身上。
和許曼晴等人揮手告別,目送他們離開之後,余火架著江封,來到路邊打車。
此時沒有多餘的人在場,江封立刻像是牛皮糖一樣整個黏在了余火身上。兩人貼得近,鼻尖便縈繞著一股淺淡清新的好聞味道,順著鼻腔慢悠悠蕩進肺腑裡,再在心頭纏綿悱惻的繞上幾圈。
上了車之後更加肆無忌憚,直接枕在余火腿上抱著他的腰不鬆手。
也不知是因為考慮到對方是為自己擋酒才喝醉的,還是有些什麼其他緣故,余火雖然面紅心跳,但到底沒有把他推開。放軟了聲音詢問道:「江封哥,你住在什麼地方?」
江封閉著眼睛模糊不清的咕噥了兩聲。
「什麼?」余火側頭將耳朵貼向他:「你說大點聲,我沒聽清。」
江封翻了個身,炙熱的嘴唇正好從余火臉上擦過。
余火渾身一顫,眼睛撲閃撲閃很快氤出一層水意,只覺得臉上被他碰到的地方像是能燒起來,腦子裡暈暈沉沉再也不記得問他的住址了。
半個多小時過後,余火架著江封的胳膊,半扶半抱的抵達了自己公寓門口。
掏出鑰匙開鎖進屋,來不及先把門關上,攙著他放上了客廳沙發。
正準備將他的胳膊從脖頸上拿下來,江封忽然睜開了眼睛,手上微微用力將余火往下一拉,他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半壓在自己身上。
誰都沒有說話,但室內的氛圍卻迅速炙熱曖昧起來。
兩人四目相對,能清楚看見自己在彼此眼中的倒影。愈來愈急促的呼吸彼此交纏,像是逐漸靠近火星的彈藥,相互吸引一觸即發。
江封似乎還醉著,又似乎前所未有的清醒,一點點拉近余火和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余火,我……」
就在雙唇即將觸碰、彈藥即將引爆的一瞬間,伴隨著一連串興奮至極的吠叫聲,一道銀白色的身影風一樣從門縫裡竄了進來,然後筆直插進二人中間,在余火臉上狂舔。
臥槽!江封心中狠狠罵了一句:如此完美的氛圍,就差這麼一點!
「醜醜?」余火一愣,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失落,而門外已經響起了周揚的聲音:「余先生,是你回來了嗎?」
余火立刻抱著醜醜從江封的身上爬了起來,一邊答應著一邊走出去:「是我。」
「我就說嘛,醜醜忽然激動得不得了,一個勁兒的撓著門想要出去,小傢伙鼻子倒是尖。」周揚伸手在醜醜頭上揉了兩把,然後看著余火:「余先生的臉怎麼紅得這麼厲害?不會是感冒了吧?我那倒是有感冒藥和退燒藥,要不要我拿一點過來?」
「不用不用,」余火趕緊擺手:「不是感冒,過一會兒就好了。這段時間多謝你幫我照顧醜醜,我著實感激不盡。」
「這有什麼,醜醜這麼乖,正好還能給船船做個伴,我巴不得呢。那你先休息,我就不打擾了,有什麼需要直接敲我門就行。」
余火再三感謝,然後相互道別後關上了門。
抱著醜醜靠在門上,抬手摀住瘋狂亂跳的心臟,許久之後,墨玉似的眸子裡悄悄浮出一抹羞赧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