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轉眼冬去春來, 李在種在長安墓前的竹子竟然活了下來,竹枝上生出幾片翠綠的葉子, 竹根旁還冒出一兩顆鮮活可愛的筍尖, 倘若沒有意外,數年之內就能長成一小片綠意蔭蔭的竹林。
李在照常每隔一天便會過來一趟, 帶一壺清酒兩隻酒杯, 細細撣去墓碑上的灰塵後,靠坐在旁一邊與長安閒話,一邊自斟自飲。
說來有趣, 從前他酒量淺,每次同長安喝酒不滿五杯必定微醺,可自從長安過世之後, 不管喝多少他再也沒能醉過一回。
書院裡的師長和學生偶爾也會過來看看,但大多時候都會默默將這方天地讓給他與長安二人。靜謐的竹林總能讓人想起許多事情, 譬如講堂內從身後傳來的紙條,譬如夜晚後山觀月台的螢火,再譬如那支練了許多遍名為「在長安」的劍舞。
竹葉的顏色從淺綠變作深綠時, 閆通天來到了鬼谷山。
他在竹林裡找到李在,對著溫平危的墓碑磕了三個響頭後道:「我聽說先生在附近的鎮子上辦了好幾間書院。溫大人走了, 你不打算回去幫他討回公道嗎。」
李在的聲音很輕, 幾乎一出口便消散在竹葉「沙沙」的聲響裡。「長安此生受朝堂所累,必然不願意我再牽涉其中。富貴由天生死有命,他想留在這兒,我便陪著他一起留在這裡。」
「有件事情或許你還不知道, 」閆通天沉默許久,說出了一個足以改變一切的秘密:「那份逼死溫大人的萬民血書,是有人偽造的。」
半月之後,李在抵達都城。聖上痛失一位良材賢臣,見到他大喜,不僅立即重新啟用,還連擢兩級,將原本溫平危戶部侍郎的位子給了他。
早朝結束之後,左亭芳左閣老在大殿前喊住他,眉目慈善諄諄教導:「溫大人年輕氣盛,性子太急,這才一不小心走上歪路。李大人看上去倒是個知情識趣最穩妥不過的,萬萬莫要重蹈覆轍才好。」
李在神色溫和,拱手躬身一禮,垂斂下去的眸子裡漆黑沉靜:「多謝閣老教誨。」
方婉蓉和離之後不知蹤跡,離開前將溫平危的宅子賣了出去。李在托中人又買了回來,連同隔壁他自己的宅子一起,打通中間院牆,合併作新的李府。
他問閆通天,「長安不在了,你可願入我門下當我門客?」
閆通天跪地行禮:「自此刀山火海,但憑大人差遣。」
當初李在辭官離開都城之時,溫平危已經蒐集到不少「清流」一派貪污枉法的罪證,但調查賑災銀兩丟失一案時溫府被抄家搜檢了個徹底,書房更是被有心人翻了好幾遍,如今那些罪證早就被抹平首尾處理乾淨。
想要扳倒「清流」,必須從長計議。
李在去了一趟花月下。
風吟雪柔弱無骨般靠坐在軟榻上,指尖捏著一隻玉蝴蝶,傾國傾城地朝他笑:「我的價碼可沒變過。怎麼,李大人願意幫我殺人了?」
李在也笑:「除卻君親師,天下誰人不可殺。」
風吟雪想殺的,是大慶朝十八年前的春闈狀元,姓豐,名秋滿,如今在皇城兵馬司任職。除此之外他還有個身份,當今聖上嫡系伯叔燕親王的女婿、堂妹昭華郡主的儀賓,論宗源輩分當喊聖上一聲堂哥,真真正正的皇親國戚。
十八年前,昭華郡主對打馬遊街的狀元郎一見傾心,燕親王上奏請恩,聖上作保賜婚,自此結成一樁良緣佳話。
想殺他並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
閆通天利用自己安插在豪門官戶內的耳目打聽到一則後宅陰私:成婚十多年之後,如今郡主與儀賓的感情似乎大不如前。
儀賓和普通男子不一樣,不能三妻四妾,不能流連煙花之地,事事須以郡主為尊。
閆通天慣與三教九流打交道,對於人性最為洞徹。男人,尤其是滿身才華不得施展,只能在兵馬司領個虛職度日,受壓迫已久的男人,總要有個發洩渠道。
再往其中深究,據郡主府守偏門的小廝所言,豐儀賓每隔半月都會去章峨山旁邊的圍場小住幾日狩獵散心。
章峨山巍峨壯闊,草木叢深綿延數百里不絕。山中有座章峨寺,是大慶朝最有名的尼姑庵,寺內教徒大都剃髮修持受足戒,唯有一位女子帶髮修行。這名女子身份十分特殊,她是先皇遺孀,封號嘉慧的慧太妃。
先皇重情,與今聖生母,即先皇后伉儷情深。奈何皇后體弱多病芳年早逝,先皇駕崩之後,留下的妃嬪或以身殉葬或因病而終,唯有這位慧太妃因為入宮時年紀尚小,先皇逝世時還不滿二十歲,自願前往章峨寺帶髮修行,常伴青燈古佛為江山社稷祈福。
李在聽完閆通天查到的消息笑了一聲:「這位豐儀賓,膽子倒是大得很。」
與先皇遺孀私通,那可是個死得不能再死的罪名。
確定豐儀賓前往章峨山的頻率和時間之後,李在原本是想製造機會讓燕親王或郡主本人發現。沒想到聖上臨時起意,帶著李在與御林軍內幾個年輕力壯的世家子弟一起,秘密出宮前往章峨山圍場狩獵。
聖上正值壯年,隨行的世家弟子皆是武藝超群,這一場狩獵極為盡心,直到日光西斜才停了下來。
「沒想到李愛卿不光是文章做得好,擅長民生政務,」聖上望著李在,滿臉讚賞驚嘆:「騎射功夫更是拔萃超群,著實教朕刮目相看。」
李在從馬上下來,微微躬身:「陛下謬讚。師長時常教導,身強體健才能更好地輔佐君王,因此書院中不光教授聖者之言,腿腳功夫也不許落下。臣憊懶愚鈍只學了點微末,在陛下和眾位世子面前不過班門弄斧而已。」
「哎,愛卿太過自謙了。鬼谷書院果真名不虛傳,培養出來的都是經世之才國之棟樑,實乃我大慶之幸。」聖上說完,臉上忽地浮出幾分惋惜:「只可惜了溫愛卿……」
「陛下英明神武愛民惜才,這才能引得天下賢者能士匯聚大慶,不能成為其中一員繼續為君分憂,是長安他沒有這個造化。」李在低眉垂首神色不變,然後將目光轉向由侍衛們拖回來滿滿一車的獵物上,似是有些有好意思:「臣斗膽,想跟陛下求個恩典。」
「愛卿但說無妨。」
「家母體弱,每到陰寒天氣雙腿便如針扎似不能觸碰。聽聞虎骨熬湯驅寒最好,虎皮做襖保暖最佳,臣想跟陛下求一頭猛虎,炮製後寄送回家。」
「這有何不可,那猛虎本來就是愛卿獵下來的!」聖上眼中讚賞愈濃:「時時惦念母親,愛卿著實純孝。不過要自己獵到的東西可算不上恩典,朕額外許你一個,什麼時候想好了要什麼,儘管開口便是。」
大約是受李在觸動,聖上也生出幾分思母之心。先皇后過世時他尚且不滿十歲,如今早已無處可尋。當今世上還能被他叫一聲母妃的,也就只有章峨寺裡的慧太妃了。
抬眼看了看暮色,招人吩咐道:「天色已晚,此處路遠,估計趕不及在城門落鎖前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且去章峨寺借宿一晚。」
李在緘默不語,遠遠綴在隊伍末尾。抵達章峨寺時已是月色漫天,從住持口中得知太妃早已休息,聖上原本並不打算前去驚擾。但跟隨住持前往太妃修行之所旁邊的偏殿內安歇時,卻在一棵百年古樹後頭發現了兩個藏頭露尾的小廝。
聖上厲喝:「是誰!」
隨行侍衛早已撲將上去將人踩在腳下,用不著如何逼問,得知這兩個竟是昭華郡主府上的人。這邊尚未平定,一牆之隔太妃所住的院子裡,忽然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悶響以及男子慘叫,像是誰爬牆踩空摔了下去。
聖上的臉色瞬間寒如冰雪。
是夜,整個章峨寺燈火通明徹夜無人安眠。
翌日,聖上帶著狩獵隊伍返回都城,隊伍中所有人三緘其口,對於此次狩獵一行不敢吐露半個字。
三天之後,聖上下了一道旨意,豐秋滿豐儀賓折辱郡主蔑視皇族,欺君犯上罪無可赦,於午門外行腰斬之刑,舉族貶為奴籍流放千里。
腰斬之刑極為痛苦,受刑者從腰部被斬為兩段,臟腑盡皆流出但卻不會立刻死去,倘若行刑者有經驗,可以讓受刑者在劇痛中飽受折磨,好幾個時辰之後才能解脫。
豐秋滿是今聖登位後第一個被執行腰斬之人。
行刑當天,午門外人山人海,無數百姓聚集觀看。風吟雪也去了,套了一件灰色斗篷將自己從頭到腳遮得嚴實,站在距離行刑台最近的位置,笑著看豐秋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天晚上,花月下的頭牌休息一天暫不接客。
風吟雪跪坐在軟墊上傾身給李在斟了一杯酒,眉梢眼角勾魂攝魄醉意微醺,笑得滿臉都是淚:
「豐秋滿是我爹。十九年前,我尚且不滿三歲的時候,我娘為了給他湊足進京科考的學費和盤纏,賣身為奴在鎮子上的富戶家當了洗腳婢。
都知道我爹是個秀才,主家對我和我娘並不苛待。第二年他中了舉人,主家更是將我們母女二人當成座上賓,只等我爹衣錦還鄉,就把我娘的賣身契撕掉當作人情。
那一年是我娘這輩子過得最舒服的一年,她扯了布裁了鞋底,給我爹縫了好多件衣裳,做了好多雙鞋,整天跟我講我爹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等著吧,』她說,『等你爹回來,咱們娘倆就有享不盡的福分了』。
等啊等啊,又等了一年,有從都城回來的商人說,我爹成狀元郎了。我娘還沒來得及高興,那人又說,燕親王看中了狀元郎,要讓狀元郎做女婿,給郡主當郡馬哩。
我娘整整三天沒合過眼,第四天晚上她抱著我說,『你爹要是真娶郡主了,我不怪他,他那麼好的人,是我配不上。等他回來了我就告訴他,我願意把正房的位置讓給郡主,只要做個小能陪在你爹身邊照顧他就行。你等著吧,咱們娘倆以後有享不盡的福分呢』。
我們沒能等來我爹,倒是等來了主家老爺和兩個身穿黑衣的壯漢。那兩個壯漢將我跟我娘壓在地上,一人灌了一杯毒酒。
『別怪我,』主家老爺說,『怪就怪你那個丈夫太過狠心。有你跟這丫頭佔著位置,他怎麼好迎娶郡主一步登天呢』。」
風吟雪斜靠在軟榻上,纖細的頸項雪白柔膩,琉璃似的的淚珠兒順著滿臉笑意滾進領口,描摹不盡的動人風情:
「那毒酒喝下去後真疼啊,疼得我一個勁兒地哭,疼得我娘滿地打滾,血從鼻眼七竅裡淌出來,指甲刮在地板上崩飛了一片又一片。
等我不哭了我娘也不動了,那兩個壯漢拿一床草蓆將我們捲起來,從後門塞進馬車裡,趁著夜色扔去了亂葬崗。
他們大概誰都沒想到,那毒酒毒死了我娘,卻沒能把我也一起毒死。我從草蓆裡鑽出來,找了幾把草蓋在我娘身上,然後爬出了亂葬崗。
我不認得路,但我娘給我指過都城的方向,我就順著那個方向一直走。渴了就喝溪水,累了就停一會兒,餓了就找東西吃,找不到就哭,哭完繼續趕路。
幾天後看到一倆裝小豬仔的牛車,我趁人不注意鑽進去搶了兩把豬食,跟小豬仔擠在一起坐了一程。後來又看到商隊,趕路的行人,逃難的災民……只要是去都城的我就緊跟上去。
大概的確是我命硬,一路碾轉走了兩三個月,竟然真讓我走到都城了。我進城那天正好趕上我爹跟郡主成親,真熱鬧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在笑,各色糖糕和銅板跟不要錢一樣往外灑。
燕親王派人封了路,百姓都被攔在馬路兩邊,郡主的儀仗和嫁妝像長龍似的從中間過,我爹就在龍頭的位置,穿著一身尊貴的袍子,胸口帶著一朵大紅花,騎在馬上滿臉是笑。
我撿了滿嘴的糖糕,拚命從人群中擠過去,鑽過攔路的士兵衝他喊,他看了我一眼,低頭對馬邊的小廝說了什麼,那小廝就跑過來往我懷裡塞了一把銅板。
『哪來的小乞丐,』他說,『我們老爺看你可憐,喏,拿好了銅板趕緊躲遠點,又髒又臭,衝撞了郡主你有幾個腦袋能砍』。
圍觀的百姓聽見了,一個個全給我爹鼓掌,說他是難得的大善人,身上帶祥瑞,怪不得能當上狀元郎,還被郡主看中做夫婿。我爹笑得更加高興,騎著馬很快就走遠了。」
「你瞧,」風吟雪捏著酒杯看向李在,眼淚早就止住了,一雙美目裡全是瀲瀲波光,輕聲細語道:「他根本不認識我。」
仰頭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風吟雪放下杯子,站起身整了整衣裳,然後跪伏在李在腳邊磕了三個頭:「從今往後,無論生死,但憑大人差遣。」
時光如梭,轉眼到了聖上的萬壽節。
聖上在宮中設宴,宴請百官。宴席進行到一半時,左亭芳道:「素聞鬼谷書院裡的學生文武雙全,劍術尤其卓絕,不如李大人舞一場劍,為陛下助興,也讓我等見識見識如何?」
李在看了他一眼,起身對著聖上行禮:「劍為兵戈,動輒傷人。今日是陛下壽辰,不宜舞刀弄劍。臣斗膽獻醜,借歌姬長琴一用,為陛下彈奏一曲如何?」
「哦?愛卿還會撫琴?」聖上興味盎然,「準!」
一首琴曲恢弘壯闊引人入勝,使得聖上龍顏大悅,連道三聲「好」字。宴席畢,特命李在留下來,陪著他一起沿宮牆散步瀏覽皇城。
二人登上了皇城城樓,舉目望去無所遮攔,遠處是輝輝千家燈火,煌煌萬里河山。
聖上負手而立,身形挺拔氣勢威嚴,「滿朝文武,有人當官為名,有人當官為利,有人當官為財,有人當官為權。」他轉頭看向李在,一雙龍目倒映著燈火星輝,其中無數精光內斂。「愛卿,你又是為了什麼呢?」
李在忽然想起許多年以前,他和長安坐在後山觀月台飲酒,討論此生理想志願。他想周遊列國觀遍天下山河,瞭解諸國民情之後開辦私學,發揮所長極盡所能,利用十數年的學識教書育人開化愚昧,使得這天下間人人有書讀,人人會讀書。
長安呢?長安是怎麼說的?
李在頭一次在聖上面前挺直了脊背,眼中同樣倒映著星輝燈火,聲音清朗有力,在這城樓之上回音不絕:
「前朝賢者有雲,我輩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臣入朝為官不為青雲仕途,不為權勢名利,只為輔佐君王,肅清奸佞邪小,為百姓社稷謀福。
終有一日,臣願這王土之上再無餓殍,願百姓人人安居樂業衣食無憂,願我大慶國富民強繁榮昌盛,威名遠颺四方來朝!」
聖上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朗聲大笑,笑聲如雷霆震動餘音繞樑,末了抬手按住李在的肩膀:「愛卿,謹記今日所言。」
朝中局勢依舊詭譎險惡,李在獨自支撐無所依靠,便越發顯得艱難。
每日最輕鬆的時刻便是安寢之後,因為只要睡著了,他就有可能見到長安。
長安不是每天都會入他夢中,但通常每隔半旬總能見到一回。
夢里長安還是當初書院中的模樣,年輕,俊朗,神采飛揚。
或是背著他從後山觀月台一步一步往回走,一邊仔細放穩腳步一邊抱怨道「你這酒量也太差勁了些,以後三杯就被人放倒可怎麼好」;
或是冬日裡提前醒來,悄摸摸靠到床邊將一雙冰涼的手往他脖子裡塞:「快點起來溫書,你要是躲懶不用功,以後頭名可就都是我的」;
或是和他一起在竹林當中練劍,等到精疲力竭後躺在地上,歪頭衝著他笑:「你瞧,這世上除了我們倆,還有誰能把劍舞得如此默契好看」。
李在從睡夢中醒過來,枕巾上有些涼。沒有人躺在身邊,沒有人同他抵足而眠,片刻前的歡聲笑語全部消失,臥室內一片寂靜,只留帳外滿地清冷月光。
小廝輕手輕腳走進來,不出意外果然看見李在睜開了眼睛:「爺,您醒了。」
李在盯著帳頂看了會兒,起身坐起來:「什麼時辰了?」
「跟往常一樣,丑時剛過一刻。」小廝有些擔憂:「距離上朝還早著呢,爺您再多睡一會兒吧。」每晚都是這樣,身體哪能吃得消。
李在搖搖頭:「把袍子遞給我,然後將書房的燈點起來。」
長安嬌氣得很,每晚頂多來夢中一趟,只要醒過來再想見到他是不可能的。橫豎也睡不著了,不如將這功夫用來處理公文。
朝中最近事多,西北蝗災,數萬畝才長出稻苗的良田被啃了個精光,青黃不接饑荒成災,陛下派人押了米銀前去救濟,去年才收上來的數千石上等白米,等到了災區後竟有一多半成了發霉的陳穀子。
李在一邊翻閱地方官員呈上來的災情奏摺一邊氣得發抖,抬頭往書桌對面看了一眼:倘若長安在這兒,定要咬牙切齒狠狠罵一句「狗貪官」。
心中琢磨了一下長安的神態語氣,學著他的模樣將眉頭擰緊倒豎,小聲罵道:「狗貪官。」
然後掌不住自己笑起來。
古人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彈指一揮間。
李在用十年時間,圍著「清流」一派極耐心地編製出一張看不見的網,而如今,終於等到收網的時候了。
貪污枉法,欺君罔上,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一樁樁一件件,鐵證如山辯無可辯。
當年陷害長安往溫府送入銀兩的戶部員外郎,提議搜查溫府的禮部尚書,暗中串通一氣盜取賑災銀兩的通政司副使、澤州知州、澤州守備……
還有指使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吏部尚書,內閣閣老,左亭芳。
眼見這些人一個個跪在金鑾大殿上泣不成聲抖如篩糠,李在眸色漆黑面無表情,看不出半點波瀾。
聖上雷霆震怒,所有罪證由刑部徹查屬實,判決很快就出來了。
涉案要員一律處斬,死後剝皮填草;財產全部抄家充公,主犯九族連坐,男子刺配充軍,女子貶為奴籍,子孫三代以內不許贖買;從犯三族連坐貶為奴籍,子孫十代以內不許入仕。
溫平危沉冤昭雪,追封「清勇候」昭告天下,因其無子,牌位入青龍寺享萬民香火。
李在跪於御階之前:「臣請監斬。」
聖上道:「准。」
行刑時已是冬季,李在向聖上兌現了那個十多年前的恩典,將處斬日期定在了溫平危的忌日。
都城內連天大雪,天寒地凍雪厚數尺。
李在穿著靛青色繡雲紋祥獸官袍,外罩一件暗灰色披風。等到行刑時辰,從監斬台上走進漫天飛雪,走到預備行刑的劊子手跟前:「你退開。」
然後從腰間抽出那柄自從長安過世之後,十幾年不曾出鞘的青峰長劍。
砍人頭顱比預想中要容易些,刀鋒入肉,血花四濺,頭顱骨碌碌沿著台階滾下去,很快就裹在積雪中消失不見。
他將左亭芳留在了最後,往日大權在握的左閣老穿著單薄囚服,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大約是被無可避免的死亡激發出幾分勇氣,回頭看著李在笑:「好一個……」
「噗……」
雪亮的劍光一閃而過,頭顱維持著最後一刻的表情,噴灑著炙熱的血漿滾進了雪地裡,餘下的軀體抽搐片刻,很快就徹底沒了聲息。李在並沒有給他說完話的機會。
雪越下越大,堆積在李在的官帽上,披風上,衣服上,染出通身純潔柔軟的白色,遠遠望去就像是穿了件白袍一般。
他忽然抬起劍,擦去劍鋒上已經凝固乾涸的血跡,然後在漫天飛雪中舞了起來。
急時如雷霆驟雨,緩時如流雲清風,翩若游鴻矯若驚龍,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彷彿早就刻進了骨子裡。
十多年過去,他的面容歷經風霜,眼角生出了細紋,連鬢髮都顯出幾分斑白,但此時此刻,分明與當初那個竹林中凜然起舞的少年別無二致。
雪幕遮擋住了視線,模糊之中,在他身旁似乎出現了一位身著黑袍、同樣拿著長劍的少年。
兩人一黑一白,動作整齊劃一,招式默契相合,騰挪閃轉間劍光如虹,宛若曜日初升奪人心魄。
最後一招勢盡,彼此相對立於飛雪之中。那少年衝著他笑:「你瞧,這世上除了我們倆,還有誰能把劍舞得如此默契好看。」
李在也笑:「嗯。」
一滴清淚自眼角刷然而落。
——
銀幕上的畫面逐漸暗去,伴隨余火那一滴砸進積雪裡的眼淚,整部電影到此結束。
放映廳內的觀眾早就泣不成聲,尤其是粉絲,雙眼紅腫上氣不接下氣,一個比一個哭得慘:「好虐啊……虐死我了……班長……墨哥……你們倆太慘了……」
要不是劇組早有準備,每個座位上都提前放了紙巾,這時候估計一大部分人都得被鼻涕眼淚嗆死。
導演楊濤站起來:「大家別著急,還有彩蛋的!特別甜!」
臥槽?特別甜的彩蛋!
觀眾們立刻將鼻涕眼淚全吸了回去,睜大眼睛死死盯住大銀幕。
一長串的演員名單、出名人名單、投資方名單過後,暗下去的銀幕重新亮了起來,很快有人認出了畫面中的場景:「是廟會!是當初書院放假,李在和溫平危去逛廟會那次!」
影片中只播放了李在進入大殿燒香祈福的片段,對於溫平危到底去哪做了什麼卻半點沒有說明。原來是單獨剪出來做成了彩蛋。
仍是少年時的溫平危與李在分別後,繞著寺廟閒逛,逛到後山時發現還有幾座側殿,因為位置偏僻些少有人來。四下打量一圈,確定無人之後,拎著袍子抬腳走了進去。
彎腰點了三炷香,溫平危面向佛像端端正正跪在蒲團上,青煙繚繚梵音陣陣,原本的張揚不恭全部收斂起來,神色溫柔沉靜,清亮的眼睛裡滿是虔誠:
「菩薩在上,信男有三願:
一願國長盛,
二願民長樂,
三願在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