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分別之後, 李在乘著車馬去了許多地方, 諸國山水風景各異, 習俗民風不同, 教他大開眼界收穫良多。
他和溫平危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至多每隔半月必有一封,寒來暑往從不間斷。從書信內, 李在得知溫平危抵達都城的第二日便在山長好友的引薦下入宮面聖,聖上惜才有意栽培,賜了他一個戶部從四品的官職。
李在還得知如今朝堂之上主要分成兩股勢力, 一股以世家貴族為主, 自開朝延續至今根脈深厚;一股以內閣要員左亭芳為首,因為成員都為科舉出身, 因此又自稱「清流」一派。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各種權勢稍弱些的小團體,各黨派盤根錯節,局勢極為混雜。
溫平危的信每次都是厚厚許多張, 內容十分詳盡,事無鉅細哪怕都城的米價漲了兩分都要同李在分享。但向來報喜不報憂, 只寫朝中趣聞趣事以及聖上如何英武開明,對於仕途上受到的磋磨阻礙一字不談。
但獨自一人身處權力漩渦當中, 又立志與天下貪官污吏為敵, 怎可能一帆平順事事隨心得意?到後來即便他竭力掩飾, 字裡行間的疲累憤恨和無力無奈之感,依舊讓李在揪心不已。
因此在二人分別一年之後,李在同樣帶著山長的舉薦信來到了都城。
溫平危的住處並不難找, 他走到府宅門前時宮中尚未下朝,大約等了半個時辰,四五個僕役抬著一頂青花官轎停在石階底下,轎子壓低,門簾掀開,一位穿著石青色雲紋官袍的男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餘光掃到李在的身影時溫平危腳下一頓猛地轉過身,眼睛睜大似是難以置信,隨後便朝著他疾步狂奔過去。
距離李在兩步遠時卻又停了下來,盯著他傻笑許久,眸子裡亮晶晶的全是孩子氣:「你來了。」
李在也笑,點點頭:「我來了。」
摯交重逢,自是有數不盡的話要說。二人秉燭夜談徹夜未眠,溫平危時時刻刻盯著他,眸子裡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翌日,李在入宮面聖。略微對答一番後聖上龍顏大悅盛讚其才,也賜了他一個戶部從四品的官職,與溫平危同僚共事。
他原本想找中人牽線,置辦一套宅子作為落腳之地,溫平危得知後立刻否決:「我這宅子前後共有三進,難不成還住不了我們兩個人?你若對客房不滿意,我直接將主臥讓給你便是。都城中物價貴,能省一點是一點,夫子向來教導咱們節制儉省,你周遊列國一年有餘,從哪學來這般揮金如土的壕奢之氣。」
李在辯他不過更拗他不過,暫且便在溫平危的宅子裡住了下來。知道主臥他是肯定不願住的,溫平危遂吩咐下人將與主臥旁只一牆之隔的耳房重新整修細細裝點,一應用度傢俱比主臥還要更盛兩分。
兩人在同一個衙門工作,同進同出同食同寢,溫平危心高氣傲行事剛直,李在性格溫和長袖善舞,溫平危善內政經濟,李在善田事民生,二人恰好相輔相成。
朝中局勢依舊詭譎艱險,但有摯交好友相互扶持,再多挫折也不過是激發鬥志而已。實在氣狠了,晚上便關緊門戶對坐於書房之內,一邊喝酒一邊痛罵奸佞貪官:
「……好意思自詡『清流』,恁厚的臉皮!上下勾結沆瀣一氣,整個大慶朝就他們貪得最多,讀書人的氣節都被糟蹋盡了,濁流污水還差不多!」
「所以古人有言,不同『流』合污,誠不欺我矣。」
「哈哈哈哈,」溫平危撫掌大笑,「好一個不同『流』合污!恰如其分,當浮一大白!」
除了痛斥蛀蟲宵小,每每政務繁累令人疲憊不堪時,李在也會給溫平危講述他一年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各地山川人土,諸國風情習俗。
溫平危斜靠在椅子上,眼睛裡跳著燭火:「我聽說嶺南之國多有男子終身不娶,只和摯交好友結為契兄弟共度餘生,在遊覽途中可曾遇見過?」
李在醉意微醺臉色發紅:「有所耳聞,但並不曾親眼目睹。」
「無妨,」溫平危傾身給他倒了杯酒,「以後若有機會,我陪著你共覽山水,到時候一同見識見識。」
李在笑:「那真是極好的。」
喝得大醉,便相互攙扶著往書房內的暖閣裡將就一宿,相依而睡抵足而眠。身旁的熱度相處十餘載再熟悉不過,溫平危只覺心滿意足:「就跟在書院時一樣。」
李在藉著月色看他,輕聲道:「嗯,就跟在書院時一樣。」
二人將將住在一起時,溫平危便向李在介紹了一位有些特殊的人物:「他姓閆,道上諢號閆通天,是我離開書院後前往都城途中遇見的,性情仗義直爽,人脈極其廣闊,上通官宅豪門,下通販夫走卒,如今屈尊在我這兒當個門客,對我著實助益良多。」
閆通天眉眼細長,從頭到腳藏不住的精明相,對溫平危倒是十分尊敬推崇:「溫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又是個真正心繫百姓的好官,能在溫大人手底下辦事,那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哪敢當『屈尊』兩個字。」
都城內局勢複雜詭譎,能有閆通天這號人物上下打點蒐集消息,自是方便許多。但對於溫平危想要除盡貪官宵小的目標而言,卻還遠遠不夠。
閆通天人脈廣闊不假,但那些官宅豪門內的耳目多為用銀兩買通的低等奴僕,這類人物即便能探聽消息,探來的也多是後宅陰私八卦流言,真正隱秘的內幕根本無從沾耳。想要蒐集證據剷除奸佞,還得從別的地方入手。
時間轉瞬即逝,臨近聖上萬壽節時溫平危和李在二人都忙碌起來,各色交際應酬接踵而至。都城內商業繁盛,官員們最喜歡交際的地方一是酒樓二是青樓,而青樓之中又以花月下的歌舞伎最負盛名,其當家花魁花名風吟雪,姿容傾城歌舞雙絕,素有「都城第一美」之名,引得無數達官貴族競相追捧。
工部侍郎在花月下二樓設宴,李在收到請柬,因有批農具事宜需要對方同意配合,不好推辭,只能受邀前往。
宴席上觥籌交錯,座位旁鶯飛燕舞,所幸官員們尚且顧及臉面,即使意動也不曾在同僚面前放浪形骸。
李在酒量淺,敬完一圈後便藉著鶯燕們吸引眾人注意的時機,悄悄藏於邊角稍作休憩。花月下為三層的圓柱形結構,二三層包間外各以寬敞走廊環繞一週,用來擺放酒席,最中間空出來設置半層高可升降的歌舞台。他坐的位置恰好緊靠欄杆,低頭就能看見歌舞台上的表演。
抬頭看向三樓,正對他方向的包間內,層層薄幔輕紗後似乎坐著人,紅裙似火烏髮如墨,明月似的眸子與他對視一眼,伸出一截雪白皓腕將簾子拉了拉,整個人便清凌凌又掩於紗幔後頭。
從這一次之後,每隔兩天李在便會來一趟花月下,也不要其他的,就在二樓包一張桌子燙一壺酒,獨坐一個時辰後結賬離去。
一連去了兩個月,這一晚他剛在桌子旁坐下,梳著丫鬟頭的少女走過來曼聲細語:「這位大人,我們家姑娘有請。」
李在隨著她上了三樓一間包廂,推開門,一位紅衣女子坐在茶桌後面,肌膚勝雪眉目如畫,額間一點瓔珞鮮紅似血,除了一個「美」字竟再無詞句能夠形容。
女子執起茶壺倒了一杯茶,傾身推過來時步搖上流蘇狀的粉珠垂落臉頰,越發襯得膚色嬌嫩吹彈可破:「李大人,請坐。」
婢女把人帶到之後便退了出去,順帶著將門扇合攏緊閉。李在提著袍角坐下,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入口醇香,多謝風姑娘。」
風吟雪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李大人一連光顧數月,不觀賞歌舞也不要佳人作陪,不知究竟意圖為何?」
李在放下茶杯:「想必風姑娘早已猜到了。」
「你想讓我當你的眼睛和耳朵,為你探聽別人查不到的陰私消息。」風吟雪看著他,姿容傾城的臉上淺笑盈盈:「美人懷英雄塚,自古酒色動人心。我風吟雪的床上,從來沒有男人藏得住秘密。」
李在沒有否認,眸色清朗神色溫和:「風姑娘有什麼條件,但說無妨。」倘若不是有意和他達成合作關係,恐怕也就不會特意派人將他請上來了。
「很簡單,」風吟雪站了起來,走到他身旁坐下去,衣袂間香風陣陣,湊到他耳邊吹了口氣:「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清流」一派的掌舵人左亭芳左閣老大壽,不知為什麼也給素無深交的溫平危送了帖子。溫平危視「清流」派係為社稷蛀蟲,視左閣老更是蛀蟲裡最肥最壞的那隻,然而眼下卻還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隨帶著一副字畫前去賀壽。
宴席將近尾聲時,左閣老拉著他一起在花園內散心消食:「聽說溫大人已過二十加冠之年,竟然還未曾娶親?我有個侄孫女年方二八,自小深閨中悉心教養長大,熟讀詩書性格溫婉,不知溫大人是否有意同左某結個親家?」
溫平危抱拳道:「多謝左閣老厚愛,下官著實受寵若驚。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我雖父母早逝孑然一身,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娶親之事還要先問過書院師長,而後才敢決定。」
左亭芳撫鬚長笑:「自然,自然。」
溫平危回到府宅之時,李在還沒回來。問過下人得知他又去花月下了,眉頭微皺,「備馬車,去花月下。」
下了馬車正要進去找人,遠遠便看見一位身姿曼妙容顏絕色的女子緊貼著李在身上往外走,二人言笑晏晏神態親密,郎才女貌恰似一對璧人。
李在告辭時,風吟雪堅持要將他送出去。雪白皓腕挽住他的胳膊,酥軟柔膩的身體緊貼過去,嬌艷紅唇間呵氣如蘭:「李大人確定不再考慮一下?」
「倘若為一己之私便要害人性命,我與那些奸佞貪官有何區別。」李在搖頭,將手臂從她懷裡抽了出來:「更深夜寒,姑娘還是早點回去歇著吧。」
「李大人真是有趣,幹我們這行的,晚上可歇不了……」
李在將風吟雪的調笑拋在身後,沒走幾步便看見了等在馬車邊的溫平危。眼中浮出幾分驚喜,加快步伐走過去:「長安,你怎麼來了?」
溫平危將視線從那紅衣女子身上收回來,望著李在笑:「在,我要成親了。」
溫府書房內。
李在對於溫平危要成親的決定很不讚同:「即便是為了不與左亭芳扯上關係,婚姻乃人生大事,豈可如此兒戲?」
溫平危搖搖頭:「我並不是臨時起意。不僅是左亭芳,早在你來都城之前,世家貴族一派就已經打上了想要借助姻親拉攏我的主意,加上這次左亭芳親自詢問,前前後後已經有六七波人馬或明或暗探我口風。只要我一日未成家,我妻子的位置就會成為他們爭奪的籌碼,長此以往更會讓聖上對我心生猜疑,不如直接成親,斬斷他們的念想。」
李在思前想後還是覺得不妥,然而溫平危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決定下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成親雖能解一時之急,但如你這般並非真心實意,而是從一開始就別有動機,我怕你以後委屈了人家姑娘。」
溫平危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言語含混:「委屈不了,我都跟她說好了……」
未婚妻子出自小門小戶,母親早逝,父親是個鬱鬱不得志的窮酸秀才,在鎮上開了個學堂勉強餬口而已。大致情況早就跟對方坦誠,相互之間達成協議:她嫁給自己為妻,自己保她一世安穩,倘若她父親能爭口氣考中舉人功名,還會盡自己所能給他謀個實缺。連同簽過字蓋過印的和離書都會在成親之夜交給她,什麼時候想要另尋良人,直接寫上她的名字去府衙公證便能恢復待嫁之身。公平合理你情我願的事情,哪來的委屈。
他後半句話李在沒有聽清,再問他卻不願意說了。心中仍有隱憂:「萬一左亭芳將你此舉視為挑釁侮辱,日後恐怕會對你不利。」
「呵,儘管放馬過來,我溫平危行得端做得正,難道怕他不成。他不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呢。」「清流」一派貪腐枉法的證據目前已經有了突破,這只蛀蟲之首,早晚要踩個稀巴爛。捏著酒杯晃了晃,挑眉看向李在,眸光明明暗暗掩在燭火中看不分明:「我都要成親了,在準備何時抱得美人歸呢?」
李在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花月下的風吟雪。「並非你想的那般。青樓之中人龍混雜,買醉買笑之人最不設防,是蒐集各種內幕消息的絕佳場所。我本想請她為我探聽一二,但她開的價碼太高,並未達成合作。」
溫平危眸色微閃,隱隱綻出一片光彩,嘴上調笑道:「是不是我想的那般誰能知道呢,或許在是打著這個幌子,實則想要多與美人親近而已,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在無奈:「又在渾說……」
「哈哈哈哈,臉紅了,定是被我言中……」
「那是因為喝了酒……」
「我不信,反正明日休沐,不如再多喝幾杯……」
溫平危父母早逝,又無親眷,既然要成親,便只能由李在以兄長的身份聘請媒人,完成納吉納彩等婚嫁流程。
除此之外,溫平危成親之後李在自然不好再與他同住,因此還要購置宅院盡快搬出去。溫平危不願他住得太遠,因此想方設法將溫府旁邊的宅院買了下來,兩處宅院只一牆之隔,架道梯子就能輕鬆翻過去。
婚禮當天極為熱鬧,不僅同僚上官紛紛來賀,聖上還特意賜下一對玉如意為新人添喜,當真是榮耀至極。
晚間宴席散盡,本該是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醉醺醺的新郎官竟然心血來潮跑去爬梯子,一邊爬一邊大著舌頭喊:「在……來喝酒……」
頭腦不清腳下不穩,爬到牆頭時一不小心栽倒下去,立刻在額頭上腫起雞蛋大的包。
溫平危額頭上的腫包花了七八天功夫才終於消下去,這期間爬梯子的活動倒是一天不落。每天晚上剛吃完飯就要爬過去和李在一同處理公文痛斥貪官,忙得晚了便在書房留宿,合蓋一床被子抵足而眠。
時日久了李在不得不提醒:「你是新婚,總不好夜夜冷落弟妹一個人。」弟妹姓方,閨名婉容,溫平危成婚第二日帶著人過來給兄長敬茶,李在見過一面,人如其名,嫻雅秀麗。一雙秋水剪瞳時時放在夫君身上,可見對長安極為傾心愛慕。
溫平危張張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從那以後翻牆的次數的確減了些,由原來的每晚必爬,改成十有八九天。李在再提,他便道:「公務本就繁忙,夜夜笙歌我身體哪能吃得消,你怎麼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李在臉龐漲得通紅,自此之後再也不說。
時光如梭,轉眼溫平危成親已過半載有餘。
這一日恰逢休沐,溫平危帶著閆通天出去應酬,李在正在書房處理公務,下人來報:「溫夫人前來拜訪。」
李在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溫夫人」是誰,放下筆自座椅上站起來:「快請。」
溫夫人不是獨自來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丫鬟。同李在相互見禮過後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副皮製軟尺:「叔叔公務繁重,貿然前來打攪著實不該。但有樁事情,的確只有叔叔能幫婉容的忙。」
「弟妹但說無妨。」
「馬上便是夏日,夫君去年的衣袍有幾件因為放置不當已經不能穿了,我想給他做幾件新衣裳,但選好布料之後才想起來,成婚半年多,我竟還不知道夫君的身高尺寸,這才特意過來央托叔叔。」
溫夫人將軟尺遞到李在手裡,低眉順目似是有些害羞:「說來慚愧,為夫君丈量尺寸本該是我這個當妻子的來做,但是叔叔也知道,夫君難得在家中留宿,我實在是找不到機會。」她抬起頭看向李在,一雙剪水秋瞳背著光線晦暗不明:「此事還請叔叔千萬替我保密,倘若教外人知道了,定要說我這個當妻子的不體貼,連這種私密事項都要假手於人。」
李在看著她,又看了看她身後丫鬟臉上的神色,只覺得手中軟尺竟像是烙鐵一般,燙得人皮開肉綻骨血焦爛。
抿緊唇角點頭:「我知道了。」
溫夫人笑盈盈彎身一禮:「那就有勞叔叔了。」
當天夜裡,應酬回來的溫平危帶著滿身酒氣翻過牆頭,熟門熟路的走向書房,剛推開門,便發現李在坐在椅子上,看那姿態竟像是等了他許久。
「長安,」他道,「我要離開都城了。」
李在辭了官,收拾好行李,由著溫平危將他送至城門十里外的楊柳亭。
「我不想你走。」長風十里,楊柳依依,溫平危眼眶隱隱發紅。
李在笑,月白色的袍角於風中揚起:「我知道,但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朝堂。如今你已經在戶部站穩腳跟,有聖上栽培寵信,有閆通天助你調查罪證,清洗貪污得償所願不過是早晚的事情,我也該去努力實現自己心中所想了。」
溫平危抓住他的肩膀,神色有些急切:「那你等我一起!你也說瞭解決那些人是早晚的事情,那就留下來,等我此間事了,我和你一起遊覽諸國興辦私學!」
李在心中思潮湧動,目光掃過他身後不遠處的馬車,以及馬車旁站著的丫鬟,半晌搖搖頭:「你我志向不同,有些事情總要單獨去經歷承擔。更何況我們又不是見不了面,等你和弟妹喜得麟兒,我定要回來討杯喜酒的。」
溫平危不說話了,許久之後將他重重抱進懷裡:「一路小心,記得給我寫信。」
「一定。」
李在坐上馬車,隔了老遠之後依然能看見楊柳亭外站著一道人影。此時他再也料想不到,這竟是他和長安的最後一面。
大慶朝興元三十二年秋末,東南部的澤州突發大水洪澇成災,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聖上特命時任戶部侍郎的溫平危為欽差大臣,帶領工、兵六千人馬,攜二十萬賑災銀兩前往澤州救急。
然而救災隊伍抵達澤州之時,二十萬賑災銀兩隻餘一十,其餘十萬竟不翼而飛。
聖上震怒,災情得到初步控制之後便連下四道詔書將救災隊伍緊急召回,責令刑部徹查賑災銀兩丟失一事。
溫平危作為欽差大臣暨賑災總負責人難辭其咎,朝堂上眾方責難之下,為證清白同意了禮部尚書提出的「抄家搜查」一法。
這一搜,就搜出來一百兩白銀。
總共十錠,每錠銀兩底部都鑄了一個「賑」字。封存在一方文房四寶棗木禮盒的暗層中,而這禮盒,是溫夫人方婉蓉親手接入家門的。
滿朝譁然。於眾而言,溫夫人收的禮和溫大人收的禮沒有區別,一百兩賑災銀和一萬兩賑災銀也沒有區別。
文武百官齊齊上奏,懇請聖上嚴懲貪污要犯。聖上並不相信賑災銀兩丟失一事與溫平危有關,然而鐵證如山時勢逼人,不責罰不能服眾。即便如此,也只是取了溫平危的官職將他貶為庶民,或許等此事徹底平息之後,還能重新啟用。
溫平危背負罵名帶著妻子回到鬼谷山下,正在此時,澤州數萬災民聯名血書,哭求聖上嚴懲貪污要犯,為災情中本該得到救治卻無辜枉死的家人主持公道。民怨沸騰舉國震驚。
這份萬民血書成了最後一根稻草,溫平危不堪重負,最終登上書院後山,自山頂一躍而下。
賑災銀兩失蹤一事流傳出來之後,李在自萬里之遙的齊國日夜兼程往回趕,風塵僕僕趕至鬼谷山下,收到了溫平危派人預備寄送給他的一封信紙,上面只有一句話:
在,對不起,以後不能陪你喝酒了。
他心魂俱裂,踉蹌奔入山林中尋了半個時辰,聲音喊得嘶啞,最後只發現了溫平危尚留餘溫的屍體。
漫天漫地的雪,漫天漫地的血。
「長安,長安我來遲了,你睜開眼睛瞧我一眼,你睜開眼睛瞧我一眼啊長安……」他將溫平危抱進懷裡,摸著他的臉痛哭嚎啕:「我錯了,我不該留你一人在那虎狼之地,在知道錯了,長安你醒來,長安你快醒來好不好,我帶著你去喝酒,我帶著你去吃徐記的燒雞,我帶著你去看萬里山河美景,你想要做什麼我都陪著你,你醒來,你醒來再瞧我一眼……」
是他,是他丟下長安一個人在那險惡之境,是他害長安腹背受敵孤苦無依,如果他沒有離開,如果他沒有離開……
難以消解的悔恨和悲慟像是一萬把尖銳森寒的長刀,狠狠插入他的心口處用力翻絞,再沾著心頭的血肉將他一刀刀凌遲,連同魂魄一起劈砍得支離破碎。
無法名狀的巨大痛苦鬱結於胸如狂潮漫卷,喉口忽地一陣腥甜,臉色慘白「噗嗤」吐出一口鮮血,正好與溫平危尚未凝固的血液融為一處。
不知過了多久,書院中的師長和學生找到了他們,有人試圖將溫平危抬出山林,但李在死死抱住他,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抱住最後一點希望不允許任何人觸碰。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將一地觸目驚心的紅色掩埋起來。眼看著天色逐漸黑下去,山嶺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就當師長們考慮要不要將李在強行打暈,如雕塑般久久不動的李在終於有了反應。
他輕輕拍掉溫平危身上的積雪,整理好他的衣袍頭髮,又團了雪仔細擦掉他臉上的血跡,確定全部整理妥當之後,低頭在他額間親了親:「長安不怕,在帶你回家。」
然後將他打橫抱了起來,踩著數尺厚的積雪,彷彿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步一步平穩有力,將他抱出了山林,抱回了二人曾在書院同食同寢的居所。
師長和學生們將居所佈置成靈堂,一片慘白無聲的哀痛和緘默。
方婉蓉是在靈堂佈置好之後趕到的。她盯著躺在床上神態間竟像是十分安詳的溫平危看了會兒,忽然道:「那不是我的錯。」
跪坐在床邊的李在回過頭,像是花費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搖搖頭:「沒有人怪你。」該送進溫府的東西,即便不是她,也會有人接進去。
「哈哈哈哈哈……」方婉蓉捂著肚子笑起來,笑著笑著淚流滿面,神色淒厲狀若瘋癲:「沒人怪我?沒人怪我?!你去問問這滿書院的夫子學生,哪一個不怪我害死了夫君?哪一個不把我當作愚鈍無知貪得無厭的蠢婦!文房四寶是你們這群讀書人最常送的節禮,那銀子藏在暗層裡頭,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李在微微皺眉:「你吵到長安了。」
方婉蓉像是猛地被人掐住了脖子,尖利的笑聲戛然而止。目光古怪地盯著李在瞧了許久,從包袱內取出一份摺疊整齊的函文。
那是一份和離書,嫁娶雙方都簽過了名字,而且蓋上了溫平危的印章。
「你要在這時候同長安和離?」李在從地上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她,臉上頭一次對她浮現怒容:「你們二人是結髮夫妻,本該患難與共,如今長安剛剛去世你便要和離,豈不是向天下人表明他罪名屬實?一夜夫妻百夜恩,即便是心有苦痛想要重新開始,稍稍顧念些情意也該再等段時候……」
「呵,」方婉蓉冷笑一聲打斷了他,那雙秋水翦瞳眸內,此時竟全是不加遮掩的憤恨:「沒有夫妻之實的夫妻,算什麼夫妻。」
再不與他說話,轉身下山離去。
溫平危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李在以兄長身份為其披麻守靈主持喪儀。停靈三日之後,手捧靈牌,扶柩葬於書院後山竹林內。
棺槨沉入地底,墳塋逐漸隆起。李在為墳上蓋了最後一捧土,然後在墓碑前種了一棵竹子。
從今以後,再無人與他激昂時政秉燭夜談,
從今以後,再無人與他暢言理想把酒言歡,
從今以後,長留獨守,在無長安。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評論裡有人提到,那我就在此鄭重說明一下:
本文中的所有劇本,包括《叫魂》、《在長安》,都是作者原創,花了很多心思,費了很大功夫,這也是娛樂圈題材我估計只會寫這一本的原因,在故事裡編出具有足夠信服力、使讀者覺得「主角靠這個拿獎合情合理」的好劇本,實在太費腦子和頭髮了。
在沒得到本人授權的情況下,嚴禁對本文及文中出現的劇本內容進行任何形式的借鑑、改編、轉載、引用及一切商業用途,這是我的崽,我憑實力自己生的,違者我要跟你撕逼。我超凶的我跟你講。
抄襲就更不用說了,直接人身攻擊問候全家。
最後,祝所有小可愛觀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