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零
話分二頭。珠娘一隱入屋中,雖然裡面是晦黯異常,但是,她地形熟穩,她擺設清楚,胡亂的在臥房中抓起二件衣衫,隨意的在箱櫃內撈了一把銀子,還帶上了未出世孩子鐫名的銀鎖片,就這樣由後門逃了出去。
她也是憋著一口真氣,惶惶的急奔了一個多的時辰。但是,人到底是人,而且,她是女人,而且,她是腹中還懷有九個多月身孕的女人,實在是忍受不了了,准又能呢?她已經不知道寒冷,她也忘記了飢餓,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天爺卻又霏霏的下起了雨來,唉!
寒冷,她還不在乎,飢餓,她也挨得下去,珠娘堆以忍受的並不是這些,那是什麼?是腹痛,而在這個時候,她肚子卻一陣陣的痛了起來,真要人命呵!
這裡“要人命”有兩個含意,—個是在亡命時候肚子痛會延誤時間、耽擱行程,萬一卓大川他們躡後輟了上來,就能要人性命;第二個含意卻比較單純,那只是肚子在劇痛時候也一樣的能要人命,很多人都有這個經驗!
幸好這裡已經到了莫干山區,幸好山腳下的小路旁有一座山神小廟。
珠娘身心感到疲憊、睏乏,但她的靈台卻是清明異常,知道這是運動過了度,知道這是衝到了胎氣,就萬分艱辛的挨進了山神廟山,痛楚異常的倒臥在神桌旁的稻草裡。
也許是天意,也許是湊巧,剛巧不巧的在這個腹痛難熬的時候,卻有一座山神廟,祭桌旁邊卻有一堆干稻草,不然,她縱然不累死,縱然不餓死,必會凍死,至少孩子會!
疼痛加劇了,汗水狂流了,珠娘就是猛握著拳頭,就是緊咬著牙關不叫人給昏眩過去,萬一昏迷了,說不定什麼都完了。
蒼天保佑,哦!山神保佑,沒有多久,“哇!”的一聲叫了起來,是孩子出世了。這苦難的孩子!
珠娘立即替孩子斷了臍帶,隨之包上了抓出來的衣衫,並且給掛上了那塊鑄有“麥小雲”三字的銀鎖片。
銀鎖片,麥文岳在珠娘珠胎暗結的時候就已經給打造好了,不管這第一個孩子是男是女,他都叫“麥小雲”!
是男孩子,珠娘芳心之中是喜裡帶憂、憂中帶喜,她初為人母,焉能不喜?她前途茫茫,怎能不擾?這些暫臣不說,主要的是眼前苦難還不肯輕易的放過王氏珠娘,因為,這個時候,肚子竟然反常的又劇烈痛了起來。
人不是鐵打的,沒有吃,沒有喝,珠娘實在是夠堅強的了,這次她萬難再支撐下去了,一口氣悠悠的吐了出來,一縷魂悠悠飄了起來,不得已啊!
朦朧中,迷惘裡,幸虧意志果毅,她醒了過來,清醒後第一件事就是她的孩子,孩子大哭,她怪自己糊塗,她怨自己失慎,她更恨自己怎麼會這麼疏忽?孩子的衣服沒有裹好,孩子的臍帶沒有咬斷,還有,孩子頸項上所掛的銀鎖片也已經失落了。
珠娘又再次整理一番,匆忙的,慌亂的,東西丟了也罷,以後再買,再打造一塊也就是了,性命要緊,性命丟了那就什麼都完了。
她又走了,這喪家之犬,這漏網之魚,背著朔風,頂著細雨,懷中緊緊的摟著孩子,是那麼的吃力,是那麼的倦怠,但不走行嗎?
活下去,她要活下去,她要將孩子、麥家的香菸撫養成人而活下去!
杭州終於到了,好不容易呀!杭州乃是浙江省的府會,熱鬧而繁華。珠娘簡潔的整理一下散紊的青絲,刻意的拉平—下縐疊的衣衫,到府台衙門去找守備大人,焉能髒亂得像一個女叫化?自己的顏面或者可以不要,但何大哥呢?嗣後就難以在別人面前固她而抬頭了。
麥文岳以前曾經偕同珠娘來過此地二次,是以不用探詢就摸到了杭州的府台衙門,衙門外面有四個盔甲明亮的兵勇持著長槍在戍守著,這就是守備人人何大哥的部屬!
珠娘平靜了一會激盪的心湖,然後緩步挨了過去:“這位大哥,我想謁見守備大人。”
珠娘的神色有些畏縮,珠娘的心情有些緊張,此一時,彼一時,緬懷從前,她也是一位堂堂的守備夫人哩!
“你……你要晉渴我們的守備大人?”
那個被問的兵勇更是感到驚異了。
“是的。”珠娘振作了一下,矜持了一下說:“我要找何其恆何守備。”
應該這樣,丈夫當時的職位相等,身份相同,而彼此之間又交道莫逆,有什麼好猶豫的、緊張的、畏縮的!
“何守備?”那個兵勇笑了起來。他說:“我們守備官諱李忠修,你要找何守備呀!何守備早在幾月之前被調到邊陲去了。”
意雖輕視,語卻隨和。
何其恆果真是—個“何其恆”?他已經遭到洶湧的、詭譎的官場波濤所排擠而被外放了……
“嗡!”的一聲,珠娘耳中聽到了很多蜜蜂,珠娘眼前看見了很多金星,天在搖,地在搖,房屋人物全在搖。不,不是的,它們都不在搖,所搖的只是珠娘自己的身子而已。
但是,她堅強,她決毅,她絕不讓自己的身子倒下去,雖然是那般的虛弱、那般的脫力……
“謝謝這位大哥。”
珠娘顫抖的邁出了步子,踉蹌的、蹣珊的、踽踽的……
所幸孩子乖巧,他靜靜的睡著、甜甜的睡著,一點也不煩人。
“天下之人,難道就沒有我王氏珠娘立身之地,容身之所嗎?”珠娘嚅囁著、呢喃著、自問著……
忽然,一道靈光閃過了她的心田,紹興不是有一位遠房的表姐在那裡嗎?雖然久未聯繫,雖然不知地址,但這總是一個希望呀!
王珠娘振作了一下精神,又踏上了茫茫的天涯路。
紹興到了,不!紹興尚未到呢!它尚差裡許的路程才能抵達紹興的城門,珠娘抬眼觀望著紹興的城牆,腳下頓時一個疏漏不穩,就跌坐在塵埃之上了。
“阿彌陀佛,女施主莫非身有病?”
—聲宏亮的佛號聲由大路的後方傳了過來。
珠娘卻沒有力氣回頭,她只是喘息著、喘息著……
一個青年和尚快步走了上來,他單掌憑胸的說:“女施主……啊!是麥夫人!”他感到驚奇,他感到突然。
珠娘聞聲心頭陡地一震,她猛然抬起了螓首,猛然睜圓了雙眸,但櫻口中卻又猛然不起來。
“這位大師,你……你是……”
她有著遲疑、有著赧澀,還帶有一絲不安的成份。
“貧僧一波。”
一波和尚雙手合十為禮,恭敬的、莊重的。
“一波大師……”
珠娘還是遲疑著、含糊著,因為她一時想不起來。
一波和尚解釋了:“家師法名上‘孤’下‘木’,駐錫在普陀……”
“哦!是聖僧。”
珠娘欣然叫了出來。
聖僧就是南僧孤木,是麥文岳在卸去冠帶之後邀遊山川時所結識的方外之交、忘年之交,他曾經在松雲寺捐添一萬兩白銀的香油錢,王孫公卿或者是達官貴人,每每都有這種手筆。
“麥夫人怎會……”
一波和尚未敢再說下去,因為下面的措辭頗不容易,說“狼狽如此”?說“潦倒如此”?還是說“困苦如此”?
“寒家遭受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