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
咿呀連聲,一隻雙櫓小艇,分波連浪,從船與船之間的水道,梭射而來。
小船離岸尚有十來丈遠,只因有幾艘大船泊在靠岸之處,小船無法停進碼頭跳板台階之處。
忽然朗聲道:“紀兄,我可是酒癮發了,等不及船攏岸。”話聲中,一道大鵬般人影,穿過竹林似的桅杆,騰空上射幾丈,徑向碼頭落來。
“好吧,這樣才快。”司馬駿的人才落實地面,紀無情也如影隨形尾跟著落在碼頭邊一堆雜糧包如山的集貨棧上。
這兩個少年高手露出虛騰功夫,碼頭上的人可都呆了,一個個停下正在干的活兒,瞪著大眼用既羨慕又奇怪的眼神盯著他倆,幾平把他二人當成“飛來”的天上神仙,愣了一下,轟雷似的鼓掌喝彩。
紀無情淡淡一笑。
司馬駿招招手道:“紀兄,且先去痛飲個飽。”口中說著,從如小山般的雜糧堆上飄身下地。
不料——司馬駿才腳落實地,雜糧堆的空隙中突然冒出—個十分骯髒的道人來。
那道人一頭黃髮,挽了個小小牛心道髻,總共不到平常人一十的疏疏落落頭髮,挽成髻的不到三分之一,其餘二分之二長短不齊,凌亂的像荒草,又尖又瘋的臉,看不到一寸有肉的地方,幸而眼睛分外有神,不然像個枯骷髏,咧齜眥的白牙,整齊潔白得可怕。
那身千孔百補的道袍,分不出是什麼顏色,可以斷定的是年代太久了,灰不灰,白不白,肘間、領際、衣角,都被雨打風吹日曬夜露,形成一片片,朽腐得實在不成為‘道袍’,全仗著他腰間用青草纏著,才能不滑落下來裹在身上。
褲子,一個褲管長長的拖在地上,泥濘濺滿,另一隻短在膝蓋以上,也破得可以。
一隻枯手此刻正伸到司馬駿的身前,乾咳聲嘶啞的叫道:“活菩薩,發個慈悲,給我牛鼻子幾十兩銀子喝酒吧。”
司馬駿一見,不由劍眉緊皺,不住的揮手道:“去!去!我們是人,不是什麼活神仙。”
道人哀聲道:“不要騙我,不是神仙怎麼會從天上掉下來。”
紀無情這時從懷內摸出一串銅錢,笑著道:“好,拿去!夠你醉一頓了,沒想到咱們也是同好,都喜歡喝—杯。”他說著,向對街一座酒樓指了指。
誰知,那道人瞧著手心的銅錢,不屑的道:“我這麼點錢,還想我喝一個醉?太小看我的海量了。”
司馬駿笑道:“要多少才夠你一醉呢?”
道人不悅的道:“我已經說過,要幾十兩銀子,難道你二人沒聽到?”
紀無情哈哈一笑道:“呵!好大的口氣,幾十兩?不說多,就說十兩吧,好酒也要買個三五壇,你喝得下三五壇嗎?”
道人咧咧嘴角,扯動一臉的干皮,眯起眼睛道:“出名的桃花露,我老道一口氣喝過三壇,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狀元紅、竹葉青、汾陽高梁、汴梁大曲、貴州茅台、玫瑰露,五七壇我也不在意中。”他說時,似乎十分陶醉,不但搖頭晃腦,而且不住的舔著嘴唇,真的像酒癮大發。
司馬駿這時才發現道士的一雙眼睛與常人有異,雖然他是眯眯的只露出一道細縫,但也掩飾不住那份精光閃閃的神韻,一身瘦骨,像是紙紮的一般,卻沒有病容疲態,最少是江湖上的奇異之士。
但是,搜盡枯腸,卻想不起黑白兩道有這麼一個人物。
因此,他生恐紀無情拒絕了道士的話,一面施了個眼色,一面含笑道:“道長真的有此海量,我也願意做一個小東。走,咱們一道喝個痛快。”說著,單手略一謙讓,自己領先向酒樓走去。
紀無情先前井未留心,他見司馬駿的眼色,也對道士滿意,這時才發覺道士異於常人之處,也道:“酒逢知己飲,來,喝一杯,道長,你可以儘量,請!
那道士抹抹嘴,嘖嘖有聲道:“我可付不起賬。”說著,隨在紀無情身後踢踢蹋蹋的一步一趨。
司馬駿原是走在前面,紀無情緊跟在後,那道士本來尾隨。
不料——司馬駿來到酒樓門前,不知怎的,那道士卻斜倚在酒樓門框一側,咧著嘴皮笑肉不笑的道:“二位才來呀!”
司馬駿不由一愣,然而,他是個深沉而富心機的人,在司馬長風調教之下,養成了不動聲色的個性。因此,心中雖然大為訝異,表面上卻只冷冷的道:“道長的腳步快,請吧!’
道土並不謙讓,大步進了酒樓,徑向雅座的房間走去,朝首席大位上踞傲的坐下來,抹抹嘴,大聲吼叫的道:“小二!好酒好菜只管捧上來,快!快!”
司馬駿不由皺起眉頭。
紀無情苦苦一笑。
這時,店家早已端整了四色菜餚,隨著送上四壺高梁酒來。
司馬駿苦笑道:“道長,這四壺恐怕喂不飽你的酒蟲吧?”
那道士一面斟酒,一面用鼻子嗅了嗅道:“酒也不錯,少了點是真的。”
紀無情向門外店小二叫道:“店家,抬兩壇來,這四壺不夠倒兩碗,咱們三個人怎麼分,帶三隻大碗來。”
“妙!”道士這時早已三杯下肚,一隻手扶著酒壺,另一隻手重重的向桌子上拍了下道:“大碗,要大碗才有意思!”
店家真的抬了兩罈酒,送上三個大酒碗。
紀無情的酒量甚佳,經常與常玉嵐豪飲終日。
司馬駿雖然不喜豪飲,但他憑著深厚的內功修為,可將酒的力道透過呼吸吐納發散了去,也不會像普通人般爛醉。
原來泥封的上好高梁酒,打開時酒香四溢。
那道士竟然一個人抱著一壇放在膝蓋上,自顧倒向右手的大黃磁酒碗中,一碗一碗的像牛飲般大喘氣的喝起來,並不理會司馬駿與紀無情。
紀無情一面端詳,一面搜盡枯腸,想著這個行為怪誕道士的來龍去脈。
想著,不自覺的端起面前的一小杯酒,就向唇邊送。
不料——司馬駿突然大聲喝止道:“紀兄,那酒不能喝!”
紀無情一愣之下,原本到了嘴邊的酒,陡然停下,道:“司馬兄,這酒……”
司馬駿此時離座而起,指著正在不斷猛灌老酒的道士沉聲喝道:“你還在裝神弄鬼,少莊主早已看穿了你的把戲。”
紀無情道:“司馬兄,他是……他是哪一個道上的?”
那道士不等司馬駿回話,一面咕嚕聲吞下大口的酒,一面吸著口角流出的酒來,嘻嘻一笑道:“我是施蠱放毒一道上的祖師爺,二位才知道嗎?未免太遲了吧?”
紀無情被他一言點明,大吃一驚道:“你是百毒天師曾不同?”
道士用手輕輕敲著半空的酒甕,發出嗡嗡怪響道:“紀無情,算你猜對了,道爺是如假包換的曾不同!”
司馬駿厲色道:“你跟著我們欲意何為?”
“百毒天師”曾不同冷冷一笑道:“誰跟著你們來?”
司馬駿沉聲道:“不是你糾纏著要來,難道是我們拿紅白帖子請你來?”
曾不同聞言,瘦枯的臉上五官緊皺在—起,沒好氣的道:“雖然沒有下帖子,可是,你們口頭再三邀我來喝老酒的,難道耍賴不認賬。”
紀無情道:“不錯,但是,那是後半段的事,前半段你為何不提?”
曾不同道:“前半段?嘿嘿!前半段還是不提的好。”
司馬駿:“為什麼?”
曾不同又倒下酒罈子裡面剩下的半碗酒,一口氣牛飲下去,把空罈子向地上一拋,大聲道:“你們兩個小輩,狂妄的也算到了極點!”
紀無情怒道:“不要倚老賣老!”
曾不同道:“武林的規矩,告訴你,不管是司馬長風,還是紀飛虎,跟我窮道士可都是兄弟般,叫你們一聲後生小輩,不算賣大。”
這話,的確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