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二天上午,錢錢正坐在位置上作圖,肖巴離開了一會兒,回來就神神秘秘往她身邊湊。
「小錢錢,我剛才去了趟靈姐辦公室。」他附到錢錢耳邊,「你猜我看到什麼了?」
「看到什麼了?」錢錢漫不經心地附和了一句,手上的工作完全沒停。
「靈姐把之前掛脖子裡的戒指拿出來戴上了。」
「哦?」
「看來她跟老大打算正式公開了。」肖巴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過段時間辦公室裡會不會發喜糖啊?」
錢錢甩鼠標的手一頓。
許是這段時間以來聽肖巴說了太多韓聞逸和夏見靈的花邊八卦,她都已經習慣了。她沒覺得生氣,也沒覺得嫉妒,就是真心覺得好奇。
「八哥,」她慢條斯理地問道,「為什麼,你一直覺得,老大和靈姐是一對?」
肖巴一愣:「難道不是嗎?」
錢錢歪了歪頭:「他們否認過的。」
「他們那是不願意公開吧?辦公室戀情就是這樣的。」
「所以……」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她問,「你為什麼堅持認為,他們倆是一對?」
肖巴眨眨眼,突然卡殼了。
他本來想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可仔細想想,他平時注意到的一些事情,似乎可以說明韓聞逸和夏見靈都有對象了,但並沒有什麼證據能說明他們的對象就是彼此。他之所以如此堅定,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認為他們倆是一對,所以無論發現什麼線索他都往這方向想。
肖巴撓撓頭:「我剛進公司的時候就覺得他們是一對。因為覺得他們倆特別般配。你說他們又是校友,又一起出來創業,家裡又門當戶對……沒道理不是吧?」
錢錢點頭。聽起來好像的確有幾分道理。
「幹嘛?」肖巴奇道,「難道你有別的八卦?」
「沒有,」她淡淡地說,「我就好奇問問。」
肖巴奇怪地打量她,然而她的注意力已經回到電腦上了。
肖巴自討了個沒趣,聳聳肩,也繼續工作去了。
……
此時此刻,韓聞逸正坐在辦公室裡,看著手裡武順的個人資料出神。
最近他一空下來,就會想想武家人的事情。家庭治療和普通的心理咨詢最大的區別就是,普通的心理咨詢只需要面對一個來訪者,只要找出來訪者身上的矛盾點以及弄清楚他的訴求,然後想辦法幫助來訪者在他所處的環境下實現訴求。可家庭治療,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需要搞清楚他們每個人身上的矛盾和每個人的訴求,然後幫助他們尋求一個新的平衡。
韓聞逸在紙上寫下「叛逆期」這三個詞,然後用筆頂著下巴沉思。他要搞清楚他們的感受,撇去專業知識和經驗之外,在很大程度上,他也得依賴同理心。假如一個心理咨詢師並不是真正理解自己的來訪者,而只是照本宣科地講些東西,那他將很難走進來訪者的內心,也很難從根本上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可他自己並沒有經歷過叛逆期,所以不是特別能體會武順的感受。父母和他的關係從小就不親密,他們對他的照顧頗有疏漏,因此對他的管束也不甚嚴格,意見不合時往往說幾句,說不通就放棄了。他實在無須用叛逆的方式為自己爭奪什麼。
過了會兒,他又在紙上寫了幾個詞彙。「自由」、「平等」、「空間」、「自控力」……
這是他跟武順聊完之後,從武順說的話裡感受到他的渴望。但必然有一些東西,是他沒有感受到的,又或者武順自己也並未釐清,所以沒有表達出來的。
又過了一會兒,他在紙上慢慢寫下了「責任感」這三個字。
這是他自己的理解——所謂的自由,不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那種廣袤無垠給人帶來的感覺往往並非自由,而是迷茫。真正的自由,應該是人渴望一件事,並且憑他的能力可以去做這件事。因為有了限制,因為有了目標,人才能真正體會到自由的美妙。於是自由也好,自控力也好,空間也好,武順現在所缺乏一切東西,都可以換一種形式來表達——那就是責任感。
當一個人開始明白自己該對什麼負責,對親人的責任也好,對家庭的責任也好,對社會的責任也好……當他開始承擔責任,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判斷、去思考、去做決定,他也就有了發揮的空間。他的自主能力和自我認知水平必定會提升,他會開始理解很多以前不能理解的事情。
韓聞逸轉了轉筆。下一階段他對武家的治療,重點就放在培養武順的責任感上。但是武大問和鄭婉柔應該怎麼做才能培養出兒子的責任感,這又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了。
思考完這一切,韓聞逸放下筆,靠在椅背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還漏掉了什麼,然而一時片刻是真的想不出來了。
……
晚上下班以後,韓聞逸有事出去了,直到九點多,他才開車回住處。車剛開到T大門口,他看到前方一輛出租車上下來一個眼熟的人影。那個人腳步蹣跚地往前走。
他不由一愣,連忙開車跟上去,減慢車速,搖下車窗:「錢錢?」
錢錢正低頭往前走,忽然聽到有人叫她,過了兩三秒才反應遲鈍地回過頭。她茫然地看著坐在車裡的韓聞逸。
「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家?」他問。
「我跟吳妮妮去吃飯了……」錢錢慢吞吞地回答。
韓聞逸發現她的臉色很潮紅,目光也挺迷離,走路的腳步都不穩扎。他問道:「你又喝酒了?」
錢錢沒吭聲。
韓聞逸想了想,先加快車速,去前面停車區域把車停好了,然後從車上下來,跑回錢錢身邊。他在錢錢面前站定,藉著路燈的光仔細打量她。
他伸手撩起她臉邊的碎發,指尖碰到她的肌膚。酒精的餘熱還沒散去,她的臉頰還有些發燙。
「以後你要是喝酒了,打電話讓我來接你。」他說,「你這樣一個人回來我不放心。」
錢錢撇開眼,不服氣地說:「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韓聞逸好笑:「你現在這樣子就很像小孩子啊。」
錢錢並不覺得自己喝醉了。當然,真正喝醉的人也不會覺得自己喝醉。她只是覺得身體有那麼點不太聽話,比如她看準了一塊地磚落腳,腳卻會踩到地磚的縫上。但她的思緒卻是很清明的,甚至比平日更清明。
韓聞逸過來牽起她的手,開玩笑:「走吧,小朋友,我帶你回家。」
錢錢的目光從兩人交握的手一直挪到韓聞逸的身上。韓聞逸在前面領路,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突然覺得他的身影變得很高、很大。她又垂下眼看地上的影子。路燈從斜前方照過來,她的影子被他完全覆蓋住了。
韓聞逸剛走沒兩步,忽覺身後的人似乎停住不動了。他不解地回頭:「怎麼了?」
錢錢皺著眉頭,將手從他的手心裡抽出來,固執地重複了一遍:「我不是小孩子了。」
韓聞逸怔了怔,語氣寵溺地哄道:「好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我們快點回去吧。」
他那敷衍的態度讓錢錢更不爽。她盯著他的眼睛,加重語氣,一字一頓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韓聞逸:「……」
他沒體驗過叛逆期少年的感受,現在倒提前體驗起有一個叛逆期孩子的家長的無奈了。
他索性停下腳步,認真凝視錢錢的雙眼。
錢錢目光閃爍了一下,默默把視線轉開了。
韓聞逸凝眉。他知道錢錢最近心裡有事,但他工作太忙,他們一直沒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坐下來開誠佈公地談談。他突然覺得今天或許是一個機會,喝了點酒的錢錢更有可能把她心裡想的事情說出來。
「好吧,你沒喝醉。那麼我們聊一聊。」他問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錢錢沒吭聲,低頭用腳尖磨地上的石子。
「沒關係,有什麼都可以說出來。」
錢錢繼續踢石子。
「如果你不知道怎麼說,那麼我來提問,你回答『是』或者『不是』,好嗎?」
錢錢終於有反應了。她抬頭看了韓聞逸一樣,又迅速把頭低下去了。
「你們心理咨詢師都是這樣的嗎?」她皺著眉嘟囔。韓聞逸現在的語氣跟金意申跟她說話的語氣很像,連台詞都差不多。
韓聞逸微微一怔。他的確很擅長鼓勵別人向他袒露心跡,這幾乎成了一種職業習慣。
「呃……」他正在思考這個問題該怎麼說,錢錢卻又開口說下去了。
「我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麼呢?」她輕聲問道。
「什麼?」韓聞逸吃了一驚,「為什麼這麼問?」
錢錢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地朝前走去。韓聞逸連忙跟上。
「抱歉,」他觀察著她的臉色,「是不是我說話的語氣讓你不舒服?」
錢錢搖頭:「不是。」
「那是什麼?沒關係,你可以……」他意識到自己又順嘴了,默默把嘴閉上。
兩人沉默地並肩走了一段路。
「哥。」她輕聲叫道。
「嗯?」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很沮喪……」
「什麼讓你沮喪?」
錢錢偏過頭看了他一眼:「你。」
「什麼?!」韓聞逸懷疑自己聽錯了。
「跟你在一起,讓我很沮喪。」她重複了一遍。
韓聞逸猛地停下腳步。
錢錢也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對著他。她沒有要收回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韓聞逸小心翼翼地問道,「是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事嗎?」
「你沒有……」錢錢再次搖頭:「你什麼都好,是我不好。」
韓聞逸盯著她的臉,想從她臉上看出一絲玩笑的成分或是醉酒說胡話的樣子,可是都沒有。錢錢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到可怕,這讓他心裡忽然絞了一下。
他舔舔嘴唇,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別說這麼嚇人的話,容易產生誤會的。」
錢錢長長吐出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很清醒,但她講出來的話卻很混亂:「……我努力工作來回報你好嗎?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回報我?」韓聞逸不停搖頭,「你到底在說什麼?」
沒等錢錢回答,他又抬手制止了。無論在工作中還是生活中,他都很少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但這一次他有點害怕了。
「算了,你喝醉了,等你明天清醒了我們再好好聊聊。現在我們先回家,好嗎?」
錢錢終於把目光從地上挪開,抬起頭看他。
「哥……」
她的眼神讓他心再度絞了一下。他有一種很糟糕的預感,這讓他垂在身邊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韓聞逸緊張地屏住呼吸。他終於明白,被人發好人卡的不安從而何來。他很害怕後面還有個「但是」在等著他。
「但是我不明白……」錢錢輕聲說,「我的存在,對你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他頓時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