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這個話題太出乎韓聞逸的意料了,甚至覺得不可思議,以至於他好一會兒不知道怎麼開口去說。
錢錢又轉身繼續往回家的方向走了。他連忙追上去。
「我不是很明白,什麼叫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韓聞逸拉住她的胳膊,讓她又停了下來,「為什麼會這麼說?因為我忘記了那個草莓布丁?還有什麼?」
錢錢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問道:「哥,是你把我推薦給王晉生的嗎?」
韓聞逸再次怔住。話題轉換得太快了,他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跟上。
他抿抿唇:「……是。」
錢錢歎氣。她認真而困惑地問:「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韓聞逸張了張嘴,又閉上。當初他是怕錢錢想太多才隱瞞了這件事。可當這件事擺到檯面上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幹了一件蠢事。本來明明沒什麼的事,被他這麼一瞞,不想多也想多了。
韓聞逸答不上來,錢錢就自問自答地接下來了:「你是怕我因此自卑?怕我對你太感恩戴德?怕我因為感動跟你在一起?或者怕我從此不思進取,什麼事都指著你幫忙?又或者,你準備給我留個驚喜,將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真相,然後感動得潸然淚下?」
韓聞逸驚呆了:「我怎麼會……」
「你不是這麼想的。」他還沒說完就被錢錢打斷了,「我知道,你什麼都好,你做什麼事也一定是為了我好。是我有問題。問題就出在——我明明知道我應該感激你,可我沒有,我不開心。我是不是很沒有良心?」
韓聞逸怔怔地看著她。他忽然有點迷惑錢錢到底喝醉了幾分,抑或者一分也沒有醉。
「這是一件好事,真的。如果當初你光明正大地把我介紹給他,我會很感激……我想我會的。」錢錢無力地抹了把臉,「當然,我現在說這個已經是馬後炮了。誰知道真那樣的話我到底會怎麼做呢?」
頓了一頓,她自嘲地笑:「但是現在這樣,我就真的搞不明白了。我在你心裡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啊?」
她介意的並不是韓聞逸把她引薦給了王晉生,而是她被瞞在鼓裡。當她知道王晉生口中那個神秘人就是韓聞逸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可思議,第二反應是覺得整件事情很可笑。
「我沒有……我……」韓聞逸很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對上錢錢黯淡的雙眸,剛組織起來的一點語言又消散在空中。
他終於意識到他犯了一個多嚴重的錯誤。
當人們預期一件事情可能會發生的時候,那件事就真的很可能會發生。這不是迷信,而是在這種預期之下,人會做很多事,引導這件事發生。就像那個著名的「聰明的漢斯」的試驗,那匹馬並不是真的聰明到能夠認識人類的數字,而是人類的反饋讓它變得有那麼聰明。
同樣,他把錢錢看得太敏感太脆弱,他為此做了許多看似維護她的舉措。可他越是這樣,越叫她不好受。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提醒她,她是一個脆弱的人,她就是有那麼敏感。即使她原本沒有,他的自作聰明也會讓她開始自我懷疑,認為自己非常糟糕。
這明明不是一個很複雜的道理,若是放在別人身上,他必定一眼就看得明白。偏偏醫者不自醫,到了他自己身上,他竟就這樣糊塗了!他一直想好好維護他們的感情,不讓錢錢對他的心意有半點誤會。卻忘記了,有時候生活中的許多事,比單純的愛情更重要。
錢錢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調頭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韓聞逸跟上去牽她的手,她沒反抗,也沒回應。
「對不起……」
錢錢搖頭。她沒覺得韓聞逸做錯了什麼,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對和錯的問題。
「是我沒有考慮周全。但不管怎麼樣,請你相信你對我很重要。」
錢錢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沒等她做出反應,韓聞逸又接著說了下去。
「你問我你的存在對我有什麼意義……忘記草莓布丁的事是我不對,我再一次向你道歉。對我來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意義。」韓聞逸鄭重地說,「所以,哪怕你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我知道我最近的狀態不太好,可能也因此疏忽了你。但你不用擔心,給我點時間,我會處理好的。」
錢錢:「……」
她剛放鬆的眉頭又擰了起來。
這明明是一句甜言蜜語,如果錢錢現在在看電視劇,看到男主角這樣對女主角說,她大概會很感動。可當這句話的對象是她自己的時候,她卻並不覺得受用。
「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擔心?」她小聲重複,然後搖頭歎氣,「就算養一盆植物,植物還得努力開個花才好看啊……唉……」
「什麼?」韓聞逸疑惑地看著她。她嘀咕的聲音太小了,他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錢錢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他們已經走到樓下了。再往上走幾格台階就要分離。韓聞逸放慢腳步,準備再說點什麼。
「哥。」錢錢比他先開口,「其實,我感覺不到在跟你談戀愛。」
韓聞逸又是一愣。
「可能是你太理性了吧,你永遠遊刃有餘。所以你給了我一種……」她歪了歪頭,「居高臨下的感覺,你明白嗎?」
韓聞逸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我居高臨下?」
「嗯。」
這道指責讓韓聞逸又震驚又茫然。他年少的時候曾被人批評過冷漠,可如今人們對他的評價都是親和、友善。第一次有人說他居高臨下,而且這個人還是他的女朋友!
錢錢又輕輕歎了口氣。他們沒有在一起的時候,她很喜歡韓聞逸的那份溫和和強大,可現在,她卻開始討厭他的這個特點了。
她看了他一會兒,上樓去了。
韓聞逸跟在她身後。直到錢錢進屋,關上房門,他又在樓道裡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自己的住處。
招財從屋裡跑出來,蹭他的腿。他彎腰把招財抱到沙發上。招財很有靈性,察覺到鏟屎官的心情不是很好,因此表現得極為乖巧,不停用腦袋蹭鏟屎官的胳膊。
貓咪的親暱讓韓聞逸感覺好了不少。他抱著招財順毛,輕輕歎了口氣。
人最難的是自我審視和自我認識。今天錢錢一系列的話說的他啞口無言,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她說的沒有錯。
——他並不是居高臨下,而是游刃有餘地掌控全局能給他帶來安全感。如果不被人指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讓他很沮喪。
招財不停蹭他,像在安慰他。他抬起頭,和招財對視。
「她不開心了,」他輕聲道:「怎麼辦呢?」
招財用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
「你去幫我哄她開心好不好?」韓聞逸輕輕搖晃貓爪,「她最喜歡你了。」
招財又跟他對視幾秒,然後一臉無辜地把頭扭開了。
韓聞逸:「……」
再萌的主子,也只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養你何用!」韓聞逸長歎一聲,仰躺在沙發上。
招財還沒有被摸夠,用腦袋繼續蹭韓聞逸的手,想讓他再幫它按摩一會兒。然而那隻手跟死魚一樣垂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招財氣惱地喵了一聲:養你何用!跳下沙發去了。
……
翌日中午,武大問一家三口又找上門來做咨詢了。
韓聞逸也開始了自己的治療方案:培養武順的責任感。他在咨詢室裡,通過一些談話和行為的訓練,想辦法改善他們一家三口的相處模式。不過第一次嘗試的進展並不是很順利。
一來是鄭婉柔和武大問,他們不太願意放手讓武順去為一些事情負責,他們對孩子的能力不那麼相信。這倒也是許多家長的通病,他們不能很好地適應孩子成長的過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總把孩子當成小孩子來對待。然後又突然在某一天彷彿醍醐灌頂一般發現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於是要求他一肩扛起所有的責任。這麼一來,雙方都覺得對方很不可理喻。成長本來就應該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二來武順自己也對這治療方案有那麼點抗拒。他當然希望自己是個有責任有擔當的人,但因為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他已經習慣由父母操持打點很多事了。他的目光太高遠,讓他從生活中的小事開始負起責任來,他還瞧不上,恨不能立馬成就一番大事業去。
家庭治療是咨詢師幫助家庭在咨詢室裡改善相處模式,然後來訪者們自己將在咨詢室裡的相處模式延伸到日常生活裡去。畢竟咨詢師不瞭解來訪者生活中的點滴,他不可能手把手地教他們做每一件事。咨詢室裡的進展都不順利,那生活中的改變恐怕也需要花費不少時間了。
咨詢結束以後,韓聞逸回到辦公室,整理剛才的咨詢記錄。他想起不太順利的進展,有點發愁。
想要改變武家人現在的相處模式,其實應該先改變他們的思維模式。到底怎樣改變武大問和鄭婉柔的思維,讓他們心甘情願放兒子承擔責任?又怎樣能讓武順心甘情願地去承擔責任呢?
是花時間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讓他們接受這件事。還是尋找另外一種方式,讓他們卸下心裡抗拒,更快更容易地接受?
韓聞逸轉筆思考。
不一會兒,劉小木在外面敲門。
韓聞逸從書中抬頭:「進來。」
劉小木抱著本子進屋:「師父,最近有什麼案例能給我學習嗎?」
之前韓聞逸不太忙的時候,每個禮拜有時間都給他講點東西,畢竟劉小木來事務所實習主要目的是學習來了。但最近他忙得很少有時間待在事務所裡,也就很久沒跟劉小木聊過了。
韓聞逸看看表。今天他難得比較閒,就讓劉小木到對面坐下。
「我最近正好在看控制力缺失的課題,就給你講講這個吧。」
劉小木立刻好學生樣地攤開筆記本,握好筆,準備做記錄。
「控制力缺失會引發人們的不快,甚至長期喪失控制力會導致抑鬱等相關疾病。」韓聞逸說,「有兩個在動物身上做的相關實驗都可以說明這個結果。」
劉小木認真聽講。
「一個實驗是用小白鼠做的。」小白鼠毫無疑問是心理學家和生物學家們的最愛。「心理學家把兩組小白鼠放在特殊的容器裡。其中一組小白鼠,當它們完成了指定的工作,心理學家會獎勵他們食物。另外一組小白鼠,無論它們做了什麼或者什麼都沒做,心理學家都會在指定的時間給它們投放食物。那麼問題來了——一段時間過後,你認為這兩組小白鼠有什麼區別?哪一組更健康?」
劉小木托腮。聽起來第二組小白鼠生活得更輕鬆,什麼都不做都有人餵食。但是……
「第一組更健康吧?至少有點事情可做。」他回答,「第二組太閒了,容易生病。」
他說完以後,半天沒等到韓聞逸的回應。他好奇地打量韓聞逸,發現韓聞逸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自己想出神了。
「師父?」
「嗯?」韓聞逸回過神來,慢慢地眨眨眼,「嗯,一段時間以後,明顯是第一組小白鼠更健康,更有活力和創造力。第二組則相對患有更多的疾病。」
劉小木饒有興致地往下聽:「還有什麼實驗?」
「還有一個試驗是『迷信的鴿子』。」韓聞逸說,「心理學家把幾隻鴿子關在房間裡,然後在隨機的時間給它們投餵食物——這個時間跟鴿子的任何行為都無關,是完全隨機的。一段時間以後,多只鴿子都出現了『迷信』的行為。」
「『迷信』?」劉小木好奇地瞪大眼睛,「鴿子怎麼『迷信』?」
「雖然食物的到來是隨機的,但是它們相信其中有某種規律,它們相信跟它們的某種行為相關。有的鴿子會跳舞,有的鴿子會甩頭,有的鴿子會不停梳理羽毛——某一次發放食物的時候,它們正在做這件事,於是它們相信,是它們的這種行為換取了食物。於是之後它們會不斷重複這種行為,來祈求食物。」
「……」劉小木把嘴張成了O型。這聽起來跟古代那些巫術跳大神的確很像,「那……所有鴿子都『迷信』了?」
韓聞逸聳肩:「不是所有。但,有『迷信』行為的鴿子比不『迷信』的相對更健康,更有活力。」
劉小木:「……」
他現在明白控制力到底有多重要了。要麼真正得到控制力,要麼幻想自己擁有控制力。要不然喪失控制力,就有可能會抑鬱。
「師父,」他問道,「你最近在研究什麼案例啊?為什麼會牽扯到控制力?」
「嗯……」韓聞逸並不提及來訪者的詳細信息,只說大概,「在研究一個叛逆期的案例。我是想,人之所以叛逆,是因為想要獲取自己的控制力。」
「哇……不愧是師父!」劉小木深以為然,「叛逆是為了獲取控制力……好有道理啊!」
「你呢?你有過叛逆期嗎?」韓聞逸隨口問道。
「有的吧……那會兒老跟我爸媽吵架來著。我媽燒了飯,我硬說想吃麵;我媽煮了面,我又說想喝粥……現在想想還是挺叛逆的。」
「哦?那你怎麼走出來的?」
劉小木訕然:「呃……我要是說了,師父你別笑話我啊。」
「嗯。」
「其實就是一件特別小的事。」劉小木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時候我應該在念高一吧。有一天她幫我洗件白衣服,忘記跟深顏色衣服分開了,把我白衣服都染色了,我特別生氣,一上午沒跟她說一句話。下午她就把我那件衣服拿出去重新漂洗了。」
「洗完以後,她把衣服拿出去曬,但是外面風太大了,衣服讓風吹桿子上去了。我媽怎麼跳都撈不著,叫我爸去,我爸也夠不著。他們還想找工具,我聽到動靜跑出去,一伸手就把衣服給拽下來了。」
韓聞逸看著他。劉小木一米八幾。這一代年輕人營養好,很多都比父母個子高。
「我其實還在生氣,怪我媽晾件衣服都量不好,濕衣服掛桿子上又弄髒了。我還是不想跟我媽說話,就準備回去了。結果我媽當時看著我,特別感慨地說了句話……」劉小木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竟有些哽咽,「她說,『原來你都長這麼大了,以後我們都要依靠你了。』」
「哎呀,真是的……」他抹了下泛紅的眼眶,尷尬地笑,「很小一件事對吧?當時給我的衝擊挺大的。就是覺得,他們需要我,我是被人需要的,我應該長大了,不能再任性了。然後……就不再叛逆了。」
他說完之後,怕韓聞逸笑話他,低著頭不好意思看韓聞逸。然而等了半天沒等到韓聞逸的反應,他情不自禁地抬頭看了一眼,卻看見韓聞逸一臉怔忡。
「師父?」劉小木抬手在韓聞逸眼前晃了晃。
韓聞逸緩慢地轉動眼珠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劉小木:「……」
他覺得今天師父狀態不太好,還是改日再來上課吧。於是他抱起筆記本,向韓聞逸鞠了個躬,轉身出去了。
韓聞逸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用雙手蓋住自己的臉。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恬為人師。
他想了那麼多,理性地剖析了那麼多,控制力,空間,責任感……可用感性的話來說,無非就那麼一句話,他偏偏就是疏漏了。
——他渴望被人需要。
——她也渴望被人需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