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想要把牆砌起來嗎?他家請的工匠不幹活兒,咱們家去請啊。」
顧懷袖將那邊罵得沒了聲音,便走了回來。
她表情裡帶了幾分笑意,可冷得讓人發抖。
葉家也就是想要自己一家子的名聲破裂而已,顧懷袖從不憚去做什麼惡人的。
既然對方能折騰,她也就慢慢地折騰。
桐城是個小地方,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傳很遠。既然如此,葉家想要丟臉,就讓他們丟夠吧。
顧懷袖將話給吩咐了下去,阿德那邊就跟著鄭伯一起去找砌牆的泥磚匠了。
張廷玉看著,隻覺得顧懷袖能折騰,他樂不可支:「我看你還真跟那葉家杠上了,你不搭理他們,任由他們蹦躂一陣,自己知道沒結果也就不蹦躂了。這樣下去,你來我往,什麼時候是個完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退人一尺,人進我一丈。有的人,就是欺軟怕硬,專門挑著那軟柿子捏的,我要叫他們知道,我——顧懷袖,是一顆柿子,但很遺憾的是,石頭做的。」
顧懷袖說話的時候特別不要臉,看得張廷玉更想發笑了。
他掩唇,就盯著她那一張快要長到腦門上的眼睛,忽然伏在桌上有些停不下來。
「笑死你得了。」
顧懷袖踢了踢腳下的碎瓷片,叫丫鬟進來掃走,然後才坐回圓凳上,新翻出來一隻茶杯。
她忽然道:「我怎的沒覺得你張二爺有這樣大的本事,讓人看一眼就著了迷,鬧著死活要嫁給你呢?」
張廷玉自覺自己即便是不那麼出色,可至少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若非因為這脾性,京城裡怕還有不少大家閨秀願意投懷送抱的。
「有你這樣尖酸刻薄說我的嗎?」
「有啊。」顧懷袖一臉的理所當然,「我想著劃爛你這一張臉,看看那個姑娘是不是還願意嫁給你。如果那姑娘對你是真愛,興許……能成全一段良緣?」
張廷玉:「……」
不知為何,很想捂緊自己的臉,離顧三遠遠地。
張廷玉撫額:「好了,你別鬧,想知道京城那邊的事情嗎?知道就坐過來。」
坐過來?
坐到哪裡去?
張廷玉大腿上。
然後這一位爺就可以一邊摸她……的手,一邊說京城那邊的事情了。
明年張廷玉就要參加鄉試,這一回鄉試的主考官乃是趙子芳,素來是張英的政敵,張廷玉這一回怕是還要繼續熬。
只是他現在似乎渾然將這樣的危險給忘在了腦後,一門心思地跟顧懷袖分析現在京中的局勢。
她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之中,慢慢便開始發熱起來。
顧懷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張廷玉給自己說這一切的意義。
其實,他只是缺一個傾聽者。
誰也不知道,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張廷玉在當日行船途中,對廖逢源的那一句話。
現在整個運河沿岸都風起雲湧,而這一個幕後的「始作俑者」,卻閑得只能在這書齋之中,同她這樣一個小女子,講著天下江山的脈絡起伏。
即便是他的父親和兄弟都不知道這一切,他把自己隱藏得很深,也必須隱藏這樣深。
而今的一切一切作為,都堪稱是驚天動地,可偏偏在張廷玉的身上靜默無聲。
這是他無言的成功,是他一條大膽的計策掀起來的壯闊波瀾,然而除了孤芳自賞之外,彷彿也只有顧懷袖能傾聽一時了。
她垂下眼眸,沒有插話,只聽著張廷玉那不疾不徐的語調,頭腦之中的畫面,慢慢從江南到京城……
其實,在桐城的日子,對張廷玉來說,既煎熬,又痛苦,可偏偏他表現得太悠閑。
困厄之中的沉澱,只是無人能知。
左右明年八月還是要去江寧趕考,很多考生會提前到達江寧,張廷玉也不例外。
顧懷袖這邊早早安排了人去江寧那邊探情況,置辦下一處別院,什麼時候合適了便順著長江而下直達江寧,在那邊小住一會兒,認識幾個朋友,再去參加鄉試。
她心裡想著,又聽著張廷玉說話,眼神很快溫和了下來。
張廷玉說完最後一句,停了許久,沒有說話。
顧懷袖打了個呵欠,竟然直接在他懷中睡著了。
張廷玉啞然失笑,他懷裡摟著她,聞著她發間的馨香,看著那核桃木八角梅花香幾上放著的香爐,上頭裊裊起了幾分青煙,又很快地消散。
時間似這朦朧得煙,過去得很快。
京城江南兩頭的事情折騰了很久。
索額圖一黨一力誣陷靳輔,稱靳輔指使縱容自己手下人攔河收過河錢,乃有馭下不力之罪。
皇帝這邊一開始也相信了這一種說辭,可朝中畢竟有人相當了解靳輔其人。
比如張英。
靳輔這人乃是直臣,兢兢業業治河幾十年了,要貪墨也不該是在這個時候。
皇帝發了令,讓人把靳輔給抓起來,然後帶人去靳輔那邊抄家,結果什麼也沒抄出來。
靳輔一家可謂是一貧如洗,根本找不出半個多的子兒來。
康熙這才知道,靳輔果然是個清官直臣,連夜將靳輔放了出來,官復原職,同時訓斥索額圖一黨,指責其黨同伐異。
朝中兩股勢力相互搏鬥,大阿哥的人趁機栽贓陷害太子。索額圖一黨與明珠一黨互咬,朝堂上折騰了兩個多月,都咬得一嘴毛了,康熙爺才慢吞吞地出來說:「此事荒唐,到此為止。靳輔無罪,失察而已,扣半年俸祿,另因其被誤抓,賜黃金百兩作為撫恤,余者一蓋不論,從此以過河錢一事誰敢再提,全砍腦袋。」
也就是說,這件事就這樣不痛不癢地揭過去了。
太子沒被拆穿,索額圖也就是受了兩句訓斥。
至於靳輔,說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祿,可是皇帝轉臉就賞了他黃金百兩,這不是告訴所有人;朕扣了靳輔的俸祿,是因為他失察;可朕還賜了他黃金,那就是朕認同他這個人。
小罰而大賞。
索額圖一黨沒能夠從這一次事件之中得到任何的好處,反而被皇帝臭罵了一頓,相對的明珠一黨也沒得到什麼甜頭。
最後眾人回想起來,最大的贏家其實還是皇帝。
擺明了這一次是背後有人,索額圖一黨咬著靳輔不放,背後有什麼貓膩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全了他寵愛著的太子。
所以對於被誣陷了的靳輔,小罰大賞。
罰他,是因為要給太子面子;賞他,卻是為了給太子敲警鐘。
「所以當皇帝的,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若是下面人以為,什麼事情都能瞞過皇帝,那就錯了……」
張廷玉輕輕將手中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盤上,眉眼之間一片溫然。
顧懷袖與他對弈,這時候已經被逼到了死角,急得抓耳撓腮,還是聽張廷玉說話,別提多痛苦了。
她索性將手收回來,掐著棋子把玩:「所以照你這樣說,背後要坑靳輔的人就是太子,萬歲爺知道太子做過的手腳,但是依然選擇包庇了他?那萬歲爺到底算是什麼?」
「平衡者。你可知何為王道?」張廷玉看她借著說話的機會,不往下面繼續下了,似笑非笑地彎了唇。
「你是說萬歲爺這就叫做王道嗎?」
他不需要有什麼作為,隻居中平衡,就能使整個朝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是……
顧懷袖對某位太子的印象,真算不上是好。
她冷笑了一聲,隻搖了搖頭,「都說虎父無犬子,只怕萬歲爺對太子,是慈父心腸太過,用錯了方法。」
往後太子爺還會越長越歪,早年太子真是優秀至極,現在?
呵,已經可見一斑了。
張廷玉道:「你似乎不大看好太子,甚至不覺得這一位能繼承大統?」
顧懷袖心底一驚,卻知道自己表現得太露痕跡,她垂了眼,伸出手去,左右遊移起來,嘴上卻道:「我是不待見太子,至於原因……你清楚。」
「……似乎也是。」
張廷玉琢磨琢磨,顧懷袖要能對這太子有好感那才是奇怪了。
不過嘛……
「你還是別想下那一招了,不管下哪兒都是輸,別垂死掙扎了。」
他當初跟顧懷袖下棋的時候,還沒發覺,顧三根本就是個臭棋簍子。
下去發現不對,顧懷袖立刻就能悔棋,想不通自己應該下哪一手,乾脆就捏著棋子在那兒乾坐半天。等到實在想不出來了,張廷玉又對她不耐煩了,就會主動指點她下一子應該落在何處。這樣,顧懷袖就能繼續往下面下了。
可是,這樣下棋……
無疑是沒有前途的。
顧懷袖本來就下得困頓,一招一招下來,就更沒轍了。
如今,這一盤棋已經下死,她還在垂死掙扎,讓張廷玉都自愧不如。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將棋子扔進盒子裡,坐在棋桌這一側,涼涼道:「我怎麼輸了?你來說。」
還用得著說嗎?
張廷玉直接將顧懷袖那一盒棋子放到自己手邊,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左邊一枚右邊一枚,啪啪啪幾乎不間斷地直接落子,沒一會兒整個棋局就已經快被填滿了。
末了,張廷玉伸出手指來,扣出三枚白棋放回盒蓋上,再讓顧懷袖看。
顧懷袖一下就沒了聲兒。
她之前倒沒看出來,張廷玉下棋竟然也是個怪物。
他方才走完這一盤棋,也不過就是那幾個呼吸之間的事情,雖然已經殺到了終盤,可他落子的時候根本不需要經過思考。或者說,他已經思考過了。
早在顧懷袖下棋的時候,他已經將她的路數掌握。
等這時,直接落子就是。
於是顧懷袖還是慘敗。
這兩個月的時間,幾乎都是在下棋之中度過的。
隔壁的院牆,已經又高了三尺,比尋常人家的院牆高了有足足六尺,葉家更是成為了整個桐城的笑談。
自打什麼上吊砌牆之類的把戲玩過被顧懷袖罵了一頓之後,牆那邊竟然沒了聲音。
這兩個月,除了兩家的婆子出去買菜的時候偶爾撞上,發生幾句口角之外,竟然相安無事。
張廷玉說:「多半是他們不折騰了。」
顧懷袖卻是搖頭:「我看多半是還有得折騰。」
張廷玉卻道:「想折騰也折騰不了了,我是不納妾,葉朝成那邊我也說過了,怎麼鬧是他們的事情,我們後日便啟程去江寧吧。」
「去江寧?」
顧懷袖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前一陣根本沒提過這件事,怎麼忽然之間就說出來了?
他們回桐城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已經進入了七月,正是長江中下遊地段最熱的時候,這時候的江寧還不知熱成個什麼樣子,趕著這時候下去不是受罪嗎?
張廷玉原本也不想去的,只是桐城這邊也不涼快,更要緊的還是廖逢源那邊的邀請。
現在過河錢不用給了,廖逢源那邊成功策劃了這一件事,真可謂是春風得意。
靳輔沒事兒,整個江南河道之事便已經塵埃落定。
前一陣廖逢源運茶去了京城,現在回來了,立刻就給張廷玉發了邀請,一定要請張廷玉過去一趟。
江寧乃是整個江南的中心,不管是官員商人還是文人士子,六朝風流之地,物候不一般,能去一趟未必不是什麼好事。
更何況,那邊還有廖逢源,乃至於鄔思道,甚至最近聽說沈鐵算盤也在江寧。
這些個走南闖北的商人,都齊齊聚在了江寧,可算是近年以來難得一見的場面。
聞說八月江寧有眾商賈的社日畫舫燈船之會,屆時周圍不少人都將慕名前去,以觀滿江皆是燈船的盛景。
張廷玉為顧懷袖細細道來,隻道:「你在那邊置辦的宅院也已經打掃停當,這一次去也正好可以布置一番,若覺得江寧好,便是一直待在江寧也是行的。」
這是張廷玉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顧懷袖沒有反駁。
在桐城這地方,不過四個月,便覺得桐城每一條巷子長什麼模樣都一清二楚了。
顧懷袖生性,還是嚮往繁華一些的地方。
她與張廷玉收拾一陣,第三日便直接啟程上了馬車,往銅陵而去,而後登船順流而下,八月初抵達了江寧。
十裡秦淮,滿河飄艷。
他們到的時候,還是白天。
船在進秦淮的時候,便有小船劃過去先通傳了消息,所以這會兒一靠岸,便早早地有廖逢源那邊的人過來迎接。張廷玉他們也不擔心人生地不熟,跟著人就走了。
蘇州園林出名,江寧這地界兒也是繁華至極。
秦淮河上每條船都是銷金窟,顧懷袖往年不曾見過這樣的地方,現在一看簡直要看花了眼。
領頭的小廝打著短褐,知道張廷玉這邊主僕幾個是貴客,一等了岸,過了碼頭,便叫人雇了兩台轎子。
「您二位要在這裡稍候上片刻,那邊雇轎子的人還沒來呢。這邊有個歇腳的茶鋪,二爺二少奶奶若不嫌棄,還請坐一下。」
張廷玉點點頭,看顧懷袖臉色有些不好,站在外面曬著也是無意,進茶棚之中還涼快一些。
現在正是中午,茶棚之中竟然沒人,倒是奇了怪。
那小廝解釋道:「中午囤貨卸貨的船都不幹活兒,等天氣陰一些才會出來。您現在瞧瞧河上,沒幾艘行船。」
沒幾艘,卻也還是有的。
比如,那最華麗的一艘。
顧懷袖好了奇:「我瞧著河心那一艘船,像是外頭描著金的,外頭掛著的簾布都是蘇繡的緞子,珍珠如土金如鐵,也真是能揮霍。」
短褐小廝嚇了一跳,忙比劃了一下:「少奶奶說不得,這可是說不得!那一位是沈爺的船,說不得,說不得……」
一疊聲的「說不得」倒是嚇住了顧懷袖。
她皺了眉,剛想打聽打聽這沈爺,忽然便想起了鐵算盤「沈恙」,似乎也只有這一位在江寧有這樣的本事了。
那一條船,靜靜停在河中心,幾乎動都不動一下,船上也沒人下來,端的是怪異至極。
顧懷袖越瞧越覺得奇怪,再怎麼「說不得」,也不該船上一個人都不出來啊。
她念頭剛冒出來,便聽見江邊有人尖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出人命了!死了一船人!快來人哪——」
張廷玉皺眉,一下按住了顧懷袖,阻止了她想要站起來的舉動。
茶棚之中的人都愣住了,那引路的幾個小廝也愣住了。
短褐小廝心頭一凜,臉色一下鐵青,隻道:「二位貴人,小的失陪一下,去探探情況。」
那邊人一喊開,河面上無數的畫舫燈船裡,還在酣眠午睡的人們,一下全探出頭來。
江上出人命乃是正常事兒,可這麼驚慌倒是頭一回見著。
原本眾人還有些好奇,可當看江面上那一艘靜止不動的華船之時,齊齊地打了個冷戰。
沈恙這人號稱一把鐵算盤,在江寧名氣響噹噹的。
與他鐵算盤三個字齊名的,乃是他的古怪脾氣。
傳聞這人當帳房先生的時候,脾氣就很臭,現在成了江南巨賈,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壞。
但凡是他說過的事情,若是別人不遵守,多半沒幾天就要遭難。
所以,他的船一向是沒人敢靠近的,可是今天……
隔得近的人,已經瞧見了甲板上無數的鮮血!
這船是方才不久才慢慢靠上來的,才進了碼頭前面那一片水域不久,現在才發現裡面出了事情。
一時之間,整條江上全亂了。
張廷玉拉著顧懷袖的手,站在茶棚外面,瞧著那邊忙碌著的江面。
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打著膽子上去看了看,結果嚇得屁滾尿流地出來:「死了,死了,全死了!」
裡面根本就沒有一個活人,一船人幾乎都死了!
顧懷袖沒想到剛剛來江寧竟然就碰上這樣奇異詭譎之事,隻覺得震駭,然而那一瞬間,忽然瞥見茶棚簾子下面晃過去一道人影,跑得很快。
——這還不是顧懷袖注意到這影子的原因,而是因為她瞧見了一枚熟悉的雙魚玉佩!
這不是那一日,一個瘦小子在張府門口從青黛手中搶走的嗎?
顧懷袖暗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的時候,外面卻又沒有了半分的影子。
「懷袖?」張廷玉見她忽然轉過臉去看什麼,有些奇怪。
顧懷袖有些心神不寧,隻道:「若那是沈鐵算盤的船,現在裡面的人都沒了,那……這一位鐵算盤呢?」
作者有話要說:換地圖略痛苦,跟朋友開玩笑吐槽過換地圖的事兒。
她說:讓我男主借一搜飛船給你。
我說:飛船飛船來一打,讓女主開著飛船製霸大清(。
_(:3ゝ∠)_明天就不拉拉雜雜寫這些了,江寧這邊是個重要的劇情線,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