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能活這幾年下來,幾乎算是個奇跡了,當初怕是沒哪個大夫想得到吧?
隻是在見過胤禛,問過了當日的情形之後,她整個人就像是被什麽給擒住了,或是承受不住,也或許是大願已了,就這樣掙紮了一個多月,也不知道到底是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還是不甘心……
總之就是這樣去了。
忙陳氏的喪事也有一段時間,最終將她葬在了張廷瓚的墓旁,龍眠山張家祖墳裏又多了新墳。
這一年過年,又是一副慘淡景象,喬氏跟彭氏都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成這樣,一時也陪著沉默。
開春來得很快,今年還算是風調雨順,再沒有出過什麽別的差錯,桐城這邊縣令王岩的調令也下來了,說是雖然有過,看功過相抵,隻罰俸一年,以儆效尤。王岩一心以為是張廷玉去朝廷那邊美言了,竟然跑來賄賂張廷玉,說是感念張廷玉美言之恩。
可惜張廷玉大半時間不在府上,好不容易回來住一趟,竟然見到王岩這麽個掃興的,一時隻叫人棍棒將王岩趕了出去,一點也沒有想見的意思。
張廷玉今年年底孝期便滿,要回京城了,自然有不少人想要趁著這個機會巴結巴結。
若是搭理了一個王岩,後麵還有百十個王岩在後麵等著。
張步香如今已經能夠自己走路了,還很靈活,從小就玉雪可愛的一團,眯著眼睛笑的時候別提多討人喜歡。倒是除夕,雖然也能走了,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叫他娘給吃的,懶得動。張若靄每次來逗弄弟弟妹妹,都覺得除夕簡直是另一個自己,小時候他也是橫著長的啊!
原本就是雙胞胎出來的,香姐兒跟霖哥兒兩個五官比較相似,隻是張若霖活活懶成了另外一個模樣。
顧懷袖每次看見這雙胞胎兄妹的對比,就很想狠狠歎氣。
“娘……為什麽要歎氣?是除夕不乖嗎?”
霖哥兒趴在棋桌上,用圍棋的棋盤跟他哥哥張若靄下著五子棋,偶然抬頭看他娘用那種無奈的眼神看著自己,有些不大明白。
如今已經完全瘦了下來,看上去很有風流帥小夥兒模樣的張若靄卻是笑了一聲:“若是你每日出去走動走動,娘就不憂心了。”
張步香剛剛采了外頭的荷花進來,跑到顧懷袖麵前:“娘,你別搭理我二哥,他沒救了,快看看步香采的花。”
顧懷袖抿著嘴笑,接了正月采的花,卻是懶得拆穿她。
張步香穿著粉藍色的衫子,杏眼櫻唇,是個小美人的坯子,嘴巴又甜,很討人喜歡。
隻是這花不大可能是她采的,多半還是石方在外頭拉荷葉來做粥,順手遞給她的。
“小妮子真乖。”
顧懷袖把她抱起來,坐在自己的腿上,看著前麵張若靄跟張若霖下棋。
“我也會下……”
張步香撇著嘴,看著張若靄,張若靄好歹也是家裏的老大,見著自家妹子竟然這樣瞧著自己,隻把棋子一放,道:“不許看我!”
“羞羞羞!”張步香直接給張若靄扮了個鬼臉,一副不屑模樣。
顧懷袖倒是好奇起來:“靄哥兒,你怎的跟你妹妹置氣?”
“嘻嘻……娘,前陣大哥教我下五子棋,結果他輸了,輸了一回還不算,說步香作弊,然後他又下了一回,又輸了,再下了一回,還是輸了……”無奈地一攤手,張步香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那個恨鐵不成鋼啊,“您說說,我哥跟您學了這麽多年,怎的還沒我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厲害呢?”
張若靄老臉微紅,用棋子敲著棋盤,咬牙切齒道:“嘚瑟吧你就!”
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又忽然看見了霖哥兒懷疑的眼神,頓時覺得人生太黑暗了。
霖哥兒覷著他:“大哥你敗給過那個臭丫頭?”
“誰是臭丫頭,你罵誰呢!”張步香立刻從顧懷袖懷裏蹦下來,撲過去就要跟霖哥兒掐,“胖二哥,胖二哥,也就是仗著比我早生出來一個時辰,不然定然讓你叫我姐姐!”
霖哥兒不緊不慢地吐了個舌頭,做什麽都跟老牛拉破車一樣,這個時候香姐兒手都按在他脖子上了,他那個鬼臉才扮出來,而後又慢吞吞道:“臭丫頭罵我呢……”
顧懷袖笑得直不起腰來,正好外頭慧姐兒、需哥兒還有雪姐兒一起過來,顧懷袖忙叫這幾個小家夥都坐下來,拿了糕點出來給他們吃。
慧姐兒已經到了快出閣的年紀,看上去有些羞澀,隻是陳氏方去沒一年,慧姐兒還要守孝。
她是當初馮姨娘生的,卻被陳氏養在膝下,雖不說跟自己親女兒一樣地疼著,可畢竟陳氏膝下無出,待她也是極好。慧姐兒是張廷瓚唯一留下的血脈,雖是庶出,一應穿戴吃食從來都是比照著嫡出走,等出了孝期,還要配給個好人家的。
顧懷袖過去拉著她的手,隻跟她說些趣話,又問要不要她來下棋,慧姐兒詩書都學,隻是並不是很聰慧,略知道一二罷了,圍棋也隻算是略通,至於五子棋卻是不想下。
她道:“嬸嬸不必掛心著,我隻看著他們玩就好。”
這一屋子裏幾個孩子,慧姐兒年紀最大,姐妹裏頭排老大,後麵跟著的是張步香跟張怡雪,一個是顧懷袖所出,一個是四房彭氏的女兒;男孩當中,原本該張
若霆年紀最長,隻可惜幼時夭折;靄哥兒行二,霖哥兒行三,三房的需哥兒則是行四。統共這樣算算,也已經是六個小孩,他們彼此倒也能夠玩到一起去,至少這個時候還沒什麽隔閡矛盾。
顧懷袖隻這樣看著,忽然便明白兒孫滿堂的那種感覺了。
靄哥兒今年已經十二,過不了幾年也是要婚配的,隻是不知道能相中哪家姑娘了。
漸漸地,這一家子的瑣事又要起來了。
等今年的孝期一過,清閑時間也要跟著去。
日子是冬流過夏,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一家子終於除了孝,轉眼竟然已經是康熙五十年了。
太子還在朝中,到底那邊消息不是很多,來回都要花上三四個月,張廷玉也頂多是知道朝堂那邊大致是什麽情況罷了。
原本預備著跟家裏兄弟過完年,再啟程回京,沒想到十月裏京城康熙那邊就已經給張廷玉發了聖旨,十一月裏張廷玉孝期一過,便著令他進京。這樣一來,張廷玉也隻能匆忙收拾好了東西,帶著顧懷袖等人上京了。
張廷璐與張廷瑑還是留在這裏,慧姐兒也留在家,至於婚配嫁娶的事情則由兄弟媳婦這裏看顧。
顧懷袖在家裏交代好了所有的事情,便準備著走了。
冬日裏頭還要坐馬車,陸路上京,行程不會很快,算算應該剛好在年底模樣抵京。
不過人還沒走,府門外頭倒是停下了一駕馬車,來的還是沈取,這兩年時不時病一回,好歹也沒傷個性命。
他經人通傳進來,沒想到看見府裏忙碌模樣,倒是吃了一驚。
張廷玉在堂中看著掛在中堂的字畫,背著手,聽見人將沈取引進來,便回頭看了一眼。
因為生意上比較忙,所以沈取並不是時時來上課,他很聰明,旁人一年背的書,他一個月就背下來了,據說看賬本也是過目不忘,隻是脾性活脫脫又一個沈恙。現在進來,對張廷玉倒是恭敬,朝他一行禮:“學生給張老先生問安,卻不知先生這是……”
張廷玉道:“皇上聖旨讓今年上京,拖延不得,怕是沒機會在給你講學了。”
沈取一怔,隨後淡笑了一下:“能得先生教導,已經是萬幸,豈敢奢求還有日日講學的好?幸得還趕上,能給先生送個別。”
張廷玉歎了口氣,想到京城之中的事情,終究還是傷腦筋。
不過那裏才是真正的功名利祿場……
他看了一眼沈取,道:“今次你父親沒來嗎?”
“鍾恒叔叔跟著我來的,我爹似乎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沈取用了“似乎”兩個字,也就是說他也不知道沈恙到底幹什麽去了。
“羅玄聞”的信,這幾年都沒有斷過,張廷玉豈能不知道沈恙幹什麽去了?
隻是他瞧著沈取,這“似乎”兩個字,著實令人玩味,到底沈取知不知道沈恙做的這些事情?
“你父親現在茶米布生意都交到你的手上,他也不過隻有鹽商那邊的事情,最近也不是什麽行鹽的月份,瞎忙活個什麽勁兒呢。”張廷玉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
沈取則用手指輕輕勾了一下鼻梁,低笑道:“指不定在為學生尋個美嬌娘……”
“……”
張廷玉陡然沉默。
仔細算算,沈取今年虛歲十五,似乎快到了這個年紀。
沈取說完,沒聽見張廷玉說話,隻覺得奇怪:“先生怎麽了?”
“沒怎麽……隻是想起你父親並無正妻,卻不是你是先娶妻,或是……”張廷玉又沒說了,隻是看著沈取。
“都是父親瞎忙活,安得人世一風流,跟他一樣多苦?”
沈取自己並不大在意這件事,眉眼裏帶著通透的靈氣,又含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
實則,沈取多出入煙柳巷,都是跟著沈恙,不過沈恙不大喜歡讓他碰女人,沈取自己也不喜歡,娶妻對他來說還太早,沈恙也就是瞎忙活個沒完,勸也勸不住的。他老說,把事情先安排好了,年紀一到就成親,多好?
不過一個現在還沒娶妻的人,似乎沒資格跟沈取說這些。
沈取這個兒子也想著,什麽時候給他爹娶上一個呢。
張廷玉定下的日子就是明天走,看著時間不早,他道:“到了京城就沒那麽方便了,不過你若是學問上有什麽疑惑,隨時寫信給我,我見了必定回複。隻是京城江南來往不便,你父親可也給你請了別的先生,不恥下問總是好的。以你聰明才智,科舉一途堪稱天才,可有想過入仕?”
“入仕?”
沈取搖了搖頭,覺得張廷玉有些奇怪。
“勞形於案牘,如張老先生一樣多年汲汲營營,也不過屈居人臣之位,商累,官累、士農工商,何曾有過什麽分別?取曾以為張老先生見識遠超常人,不想還是落了下乘。”
“敢這樣出言批評自己先生的,你興許是頭一個,不怕我讓人把你打出去嗎?”張廷玉冷冷地笑了一聲。
沈取則麵不改色:“先生不高興,將學生打出去,師生之道,無可厚非。”
“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張廷玉端了茶盞,卻問了這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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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取道:“先生同取言,知行合一。道理何用人教?都是人生父母養,何必分什麽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奴才臣工皇帝,沒意思……”
這時候張廷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身邊有沒有皇帝的眼線,“若是你換了一個人說,而今已經人頭落地。”
“所以取隻對先生言及此語,旁人萬不敢說。”
其實不過是張廷玉提到入仕,沈取忽然這樣想了而已。
從小沈取的身體就不好,可是跟著沈恙在江南走動和延請大夫看病的時候,卻見過不少人。
他見慣了世間寒涼,眼界心思向來與尋常人不同,隻是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必宣之於口。
“先生您高官厚祿未必高興,我爹富可敵國未必開懷。官也好,商也罷,莫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先生與我父親卻是金樽空對月……可悲可歎。”
說著,沈取竟然笑了一聲。
他眼底那種帶著禪意的通達,是張廷玉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世加之其以苦難,他則以漫不經心的態度回以人世,活固然是活,可沈取其實比他們輕鬆很多……
忠愚賢,為官之道。
沈取說得不錯,除非他張廷玉謀朝篡位,否則汲汲營營一輩子,也不過是個“官”,官字兩張口,扣上蓋個帽,實則是君權皇權。
這一霎,張廷玉想得很遠,回過神來的時候沈取正在看自己。
他微微一笑:“所以你是準備跟著你爹從商了嗎?”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盛極必衰……”
沈取埋下頭,摸了摸自己腰上懸著的小算盤,卻道:“我爹的生意長遠不了,至於沈取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說話太老成了。
張廷玉過了許久才道:“你爹教出了個通達的好兒子……我真羨慕他……”
“……我怎覺得先生眼底這不像是什麽羨慕?”
沈取眼神好,瞧著張廷玉,忍不住戲謔了一句。
他就是這樣的性子罷了。
張廷玉想了想,將腰間一塊黃玉墜子解下,遞給沈恙:“你父親昔年對我有恩,若他他日遭難,你自帶玉佩叫人送我……你自己也可以。”
沈取看了看,將黃玉墜子接了,過了許久,又遞了回去,彎唇一笑:“先生,我父親若是遭難,必定不是尋常人能救。”
一遭難,必定是滅頂之災。
沈恙自己很清楚,他身邊的人都很清楚,張廷玉救人也頂多是救得了急,救不了命。
有人生下來,不過是為了死。
沈取似乎想哭,可又沒哭出來。
張廷玉看了他良久,拿了墜子,放在手心裏良久,卻道:“那隻贈你,當了先生給你的禮吧。”
這一回,沈取倒是接了,躬身謝過,便道:“天色不早,外頭鍾叔叔還在等沈取,這廂告辭。”
“去吧。”
張廷玉背手站在堂中,遠遠看著沈取出去,暮色昏沉之中,他回頭放下茶盞,卻是一口都沒喝過。
顧懷袖過來的時候,正撞見沈取出去,沈取也見著她,連忙過來問好:“沈取給師母請安。”
“起來吧,這是才從你先生處回來?”
顧懷袖看沈取如今越發地高了,竟然隻比顧懷袖矮了半個頭,也是感慨孩子長得快,靄哥兒如今也是高高壯壯,看著玉樹臨風了。
沈恙麵皮極好,張望仙的容貌也是不差,沈取自然是風流倜儻人物。
隻是性子不大得顧懷袖喜歡。
沈取看了一眼府門的位置,隻回答道:“才從先生處過來,沒料想先生這裏不過年就要走,所以怕還是白跑了一趟的。這次師母也要跟著上京吧?”
“自然是要去的,你自己在江南莫疏忽了讀書,少跟你爹出入什麽煙花柳巷……”顧懷袖說著,竟然覺得自己像是說教,於是閉嘴,換道,“罷了,你去吧,天色也晚,聽阿德說鍾恒在外頭等你。”
“鍾叔叔一向等得,不急。”沈取忽然笑眯眯地,“學生多看兩眼,等師母走了,可沒地方飽眼福了。”
顧懷袖見不得他這輕浮的樣子:“跟著你先生血這麽些年,怎沒見你學得他一分的沉穩?”
“取自有沉穩,隻是師母未見,並非沒有,自然也不用學的。”沈取手指轉著扇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抬起來,道,“不過看多了師母也不好,往後跟我爹一樣眼高於頂娶不到媳婦就倒黴了。”
顧懷袖笑意終於減下去:“你若是尋常行事與你跟人談生意一樣,興許好上許多。”
沈取也是看著看著長大的,隻是他偶爾說話很直,偶爾又很耐人尋味,戲弄人的本事真是一點也不差。
聽了他師母這話,沈取終於笑道:“形骸非親,何況形骸外之長物;大地亦幻,何況大地內之微塵?師母亦讀小窗,以貌辨某可不是落了下乘?”
“你歪理倒是許多。”
可是這歪理也的確歪到了理上。
顧懷袖歎了口氣,心知自己確是不大了解這孩子,隻道:“天晚了,早些去吧。白露送取公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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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白露躬身過去。
沈取暗笑了一聲,調戲完師母,終於心滿意足地走了。
次日,張廷玉起行,陸路返京,到張府時正是十二月廿五。
闊別已久的京城,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冰瑩世界點綴著大紅的喜慶色,於顧懷袖看來煞是好看。
隻是張廷玉的歸來,已經開始引得朝野不安了。
明年又是會試之年,年底眾人已經為會試大總裁的位置爭破頭,誰料想張廷玉年都沒過就往京城來了。
完了,完啦!
到手的鴨子要飛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