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星際曆五千六百四十年，主宰了迪亞斯命脈近三百年，征戰沙場了近四百年，憑一己之力抵抗聯盟百萬大軍的海陸空三軍統帥賀鯤于蓋亞星伊莉莎白醫院病逝，享年476歲。

賀鯤之死為迪亞斯的政治格局帶來了巨大的變動——

致使舉國動盪，人心惶惶。

誰也不知道這個國家將發生怎樣的變化，居於上位的人又是秉持著一副怎樣的立場，乃至於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各大媒體除卻賀鯤過世的消息以外，其餘相關消息點星報導也無，唯恐自己一個不小心站錯了立場，說錯了話……

便會惹怒上頭的人為自己為家人惹來殺身之禍。

就算媒體不曾報導，但賀家和皇室的各種恩怨糾葛，所有民眾的心裡卻都還是門清的，許多不知上級政治關係早已發生變故的民眾，皆是紛紛揣測隱忍多年的懦弱皇帝這一回只怕是終於熬出了頭，要發落賀家……等著看皇室如何把髒水和罪名往剛剛過世的賀鯤身上潑了。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隱忍壓抑了多年的年輕皇帝，在這種時候不但沒有把點星罪名往他殺父弑母的大仇人身上潑，反而還公允的歷數了賀鯤生平歷年來為迪亞斯立下的累累功勳，將他最是深惡痛絕的仇人當做了一個英雄一個偶像塑造在了民眾面前。

甚至還要厚葬賀鯤在迪亞斯首星首都的中心廣場為他塑造一尊統帥雕像。

惹得眾人齊齊吃驚，皆是理解不了這位年輕帝王的做法，有人疑心他是被賀鯤及賀家虐出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磨弱了骨頭忘卻了父母的仇恨，也有人懷疑是賀家還握著什麼能夠足以拿捏住小皇帝的東西，皇帝仍畏懼賀家，所以才在賀鯤死後仍沒有膽子造次……

各種說法五花八門，精彩薈萃。

但卻沒有一個接近事實的真相。

皇帝此番把賀鯤當做一個英雄來塑造欽佩的態度一出，賀家極其黨羽在第一時間松下了一口氣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卻也是不敢造次，謹慎防備生怕皇帝會趁著這個時候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安生得簡直過了份……

而亞沙曼家則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沖進了皇宮找皇帝理智，但沒過兩個小時，卻直接被年輕的皇帝給攆了出來。

他已破籠，再不是過去被囚困在高位之上的傀儡了。

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操縱擺佈得了他，哪怕那是他的母族。

亞沙曼老爺子一回家就被氣病了，此事一出，整個帝星就更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揣測不出這位年輕的皇帝究竟打著的是些什麼主意。

不少人私底下都在議論紛紛。

就連軍校裡的學生也不例外。

“葉子，咩咩，你們說這陛下打著的到底是什麼算盤嗎？難道他真是被賀鯤虐出毛病了嗎？居然把坑死自己父母的人當大英雄當偶像來宣傳來欽佩……還氣病了自己的外祖父，這……這都什麼事啊。”安迪覺得自己實在是理解不了這位皇帝的想法，總覺得若是他的話，害死他父母的人死了，並淪落到自己手上了，自己非得把那人碎屍洩憤不可。

又怎麼可能把仇人當恩人來塑造形象並為此氣病自己真正的親人呢？

賀陽一言不發。

事實上，他也很震驚奧卡斯會將賀鯤當做民族英雄來塑造的舉止，明明……明明上輩子奧卡斯根本不是這麼做的，而是蔫壞蔫壞的先把賀鯤的功勳平淡的歷數出來，並借此機會大力安撫嘉獎了許多在戰役中立下功勳的老將，使得他們安心不為賀鯤之死而感到兔死狐悲後，方才一下子把賀鯤及賀家的罪名無數倍放大公佈出來。

看似公允，實則導致了民眾有失偏頗的認為了賀鯤居功自傲，罪有應得，從而忘卻了賀鯤及賀家早年曾為迪亞斯立下的赫赫戰功。

致使他成為了一個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罪人。

而這一輩子……賀陽卻是扎扎實實的覺得自己真的不知道奧卡斯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了，會是因為他嗎？

因為，想要保護他……奧卡斯說過愛他？

可這樣的念頭只在賀陽腦海裡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了，怎麼可能呢？奧卡斯可是迪亞斯的皇帝，賀陽遠遠還未曾自戀自負到這種認為自己可以左右他想法的地步。

他始終不認為奧卡斯愛他。

也不認為他的存在對於奧卡斯來說是無可替代的。

“皇室的親緣關係，和我們平常人的要不一樣很多，也要疏淡很多……”葉臻想了想，卻是開了腔：“我們的外祖父若是對我們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提出了什麼異議，無可厚非，不論事情是怎樣的，出發點都會是為了我們好，但皇室則不然，亞沙曼老爺子反對皇帝陛下將賀鯤塑造成英雄，可能不是再為皇帝陛下考慮，而是在想方設法的為自己的家族博取更多的利益……”

朝堂上混跡了一輩子的老狐狸又哪裡會是省油的燈呢。

安迪卻仍是不解：“可是，就算這樣賀鯤卻也還是皇帝陛下的仇人啊……難道他就不恨賀鯤嗎？”

“皇帝陛下之所以是皇帝陛下，就是因為他的個人喜怒要置於國家的利益之下，一切以穩固國家勢力為先。賀鯤就算十惡不赦，但他為迪亞斯立下的赫赫戰功卻也是扎扎實實的，若是在這種時候他剛一死，皇帝陛下便將他的家族置於萬劫不復之地，致使他成為了迪亞斯人人唾棄的亂臣賊子，只怕不少前線上心眼不知道怎麼長的掌權者就得要生出旁的心思了……”葉臻的邏輯非常現實，雖然賀鯤是他的仇人。

但卻不是前線有些將領，那些將領中只怕也有不少人心裡頭是藏著不知道什麼心思的，賀鯤一死便淪落到了那般下場，有些手中權勢大的不兔死狐悲為自己考量那是不可能的。

到那時候皇帝要解決的問題可就棘手了。

若是太平盛世倒也好說，可偏偏時下正逢銀河亂世，最是打仗打得厲害要用那些人的時候，不少底層將領都是賀鯤一手提拔上來的，他們雖然對賀鯤的作為也有不滿，但若皇室做得過了份了，他們也是會人心惶惶的。

這種時候把賀鯤奉為英雄厚葬倒也不失為一種安撫人心的好手段。

安迪還是不能理解：“那這麼說，為了穩住這些人皇帝陛下以後都不會動賀家了嗎？”

在他看來賀家可都不是什麼好人，理應受到懲處啊。

“……不會。”葉臻尚未開口，一直沉默著的賀陽，卻突然一下子出了聲：“最快幾個月，最慢兩年，賀家必然會傾覆。”

若要奧卡斯不動賀家那是不可能的，為了誰都不可能。

“我贊同謝咩咩的看法。”葉臻連聲附和。

安迪不解：“為什麼？”

“我之前和蘭瑟謝陽一起見過這位陛下，他雖然看著溫和，但卻決計不是一個軟弱可欺的人，他能忍，能為了家國利益暫緩自己私人的事情，但卻不代表他不會恨，不想報仇……”葉臻對奧卡斯的評價倒是不錯。

殺父弑母之仇，又有誰能遺忘呢？

安迪的思維跳躍的很快，誰也沒想到他怎麼就突然一下子把話題跳到了那位元從未在公眾面前露過面，連隻言片語的報導都未曾傳出的神秘的‘四歲’皇后身上：“那……是不是代表奧卡斯陛下以後真的會換皇后啊？”

“怎麼？你想競爭？”賀陽戲謔的看向他。

安迪連連搖頭：“我只是不想看到凱撒的姐姐當上新皇后而已，那傢伙本來就拽得能上天了，他姐要是成了皇后，他非得耀武揚威，到處仗勢欺人不可。”

“凱撒的姐姐，奧卡斯陛下母族亞沙曼家的女人……當上新皇后，倒是很有可能。”賀陽摸了摸自己的眉頭，語氣平靜道。

葉臻已經同蘭瑟結了婚。

不知道往後會由誰來陪伴奧卡斯走過一生。

在拋棄了自己和奧卡斯的過去以後，賀陽現下恨不能連同自己的姓名以及過往在皇宮中的經歷都一同拋棄，忘卻自己曾是迪亞斯的皇后……

只將自己當做謝陽。

“未必。”就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著的時候，葉臻突然摸著下巴開了腔：“……以我看迪亞斯的皇后未必就會換人。”

安迪一臉茫然：“為什麼？”

“若是皇帝陛下想換皇后的話，賀鯤現在也就不會只被歌頌功勳，不被提到錯誤了，他合該是兩件事情毫不偏頗的一起提出，再寬宏大量的不讓賀鯤以罪人之身下葬才是……那樣也能起到安撫人心的效果，畢竟賀家當年對皇室所做的事，也的確是扎扎實實過了分，皇帝陛下把事實說出來也不會有人指摘到他……”葉臻緩聲說道。

安迪聽得入了迷。

賀陽臉上卻不見什麼波瀾，坦白說他有的時候真的覺得葉臻和奧卡斯才合該是天生一對，因為很多時候他們就連思維方法模式都是類似的。

葉臻深深看了賀陽一眼，繼而又道：“他之所以半點不提賀鯤的錯處，還反其道行之的誇大他的功勳將他塑造成一個英雄，只能說明他還想要保護一個人，那個人是賀家人，他要端掉賀家，但卻不想影響那個人的民眾支持率，不想其他任何勢力有機可乘傷害到他……”

“奧卡斯陛下對其他的賀家人恨之入骨，所以，那個人只能是他的皇后。”葉臻猜測道。

“這怎麼可能啊？皇后和皇帝陛下的年齡差距那麼大，那麼大，皇后還是個孩子呢？”安迪還是不能理解他的思維邏輯：“再說了，皇帝陛下若是真心喜歡這位出身自賀家的皇后，又怎麼可能自婚禮之後皇室官方以及各大媒體都再未提過關于這位皇后的點星隻言片語，這分明是在弱化這位皇后在皇室的存在感……為他們以後宣佈婚姻無效做鋪墊嘛。”

因為，沒有任何媒體曝光過皇后長大後的樣子。

安迪對奧卡斯皇后的印象至今都停留在他們婚禮留影上四歲孩子身上，總覺得，皇帝就是戀童也不該戀這麼小的。

葉臻卻笑了：“你總說皇后是個孩子，但你只要去看看報紙翻翻資料，瞭解一下這位元皇后的出生年份，便會知道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而是和我們一般大了。”

“可……”安迪還是覺得自己對帝后的組合感覺太過違和了。

但看婚禮資料，不僅一點CP感都沒有，倒像是一對父子……不單是他，就連許多許多的民眾也是這般作想的。

是以，所有人都覺得要是哪一天奧卡斯換了皇后，他們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

“現下政治局勢紊亂，各方勢力交錯混雜，沒有報導恰恰說明了奧卡斯陛下是在保護著他的皇后，而非想要解除婚姻關係。”葉臻分析得頭頭是道：“若是他真的想要解除婚姻關係的話，我們這時候就不該是聽不到任何一點兒關於那位皇后的傳言了，而是應該滿耳都充斥著關於那位皇后的不好，甚至是惡意流言……”

若真想解除婚姻關係合該是這樣鋪墊才對——

葉臻沒覺得奧卡斯會想要換了他的皇后。

安迪還是不太懂：“你認為奧卡斯陛下對那位皇后有愛情嗎？我怎麼覺得這一切都那麼奇怪呢？不管怎麼說，那位皇后身上也是流著賀家的血啊……殺父弑母，奪妻，喪弟，斷腿，每一條都足以讓那位陛下把所有的賀家人都千刀萬剮，又怎麼會愛上賀家人呢？”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葉臻想了想，卻說：“那位皇后四歲便到了皇帝陛下身邊，對於我們來說對於皇后的概念，可能只是一個被賀家強加給皇帝陛下的物件，但對於皇帝陛下來說……皇后卻有可能是陪他走過十幾年晦暗陰霾的救贖……”

他也是從一片陰暗當中走出來的——

所以，他能夠理解這種感情，若是奧卡斯不愛他的皇后，或者說對皇后一點兒感情也沒有，葉臻才會覺得奧卡斯是個冷血到了可怕的人。

作為當事人，賀陽靜靜的聽著他們議論著自己和奧卡斯的關係，卻是一言不發。

*

奧卡斯將賀鯤塑造成了一個民眾英雄，要將他厚葬在帝星烈士陵園受萬人敬仰。但這明顯卻是與賀鯤的遺願相違背了的，賀鯤只想追隨他的摯愛而去。

為了賀鯤的安葬問題賀陽不得不找上了短短幾天就憔悴得不見人形的賀瑾瑜商議此事：“需要我去找皇帝陛下說清楚，求求情嘛，現在皇室那邊非要將祖父葬入烈士陵園不可，大伯他們幾個為了求生又不敢違抗，甚至還覺得葬入烈士陵園對祖父對賀家而言都是一件相當榮耀的事，但祖父的遺願卻是……”

他覺得這事棘手極了。

皇室那邊是非得把賀鯤當民族英雄塑造到底了，甚至還編出了一個賀鯤志願死後和烈士陵園的烈士們一起死後仍願以魂魄守護迪亞斯的讓皇帝感動落淚病逝前線的感人肺腑的臨終遺言來。

但事實的真相，卻是——

“不需要了，就按照大哥他們和皇帝陛下的意思來吧。”賀瑾瑜在賀鯤死後似乎一夜之間成長了起來，再不復過去的軟弱，仿若一樣下子有了自己的主見。

賀陽一愣：“可祖父他……”

他的遺願不是這個呀。

“介入別人的感情，一直乞求，糾纏著一個根本不愛你的人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賀瑾瑜突然冒出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

賀陽愣在了當場。

本來以為賀瑾瑜這是在感慨自己，但沒成想，賀瑾瑜接下來的話卻讓賀陽嚇了一跳：“就算父親想去糾纏別人，我作為兒子卻也不想看到他再去介入到別人的感情當中去了……”

“祖父？介入別人的感情當中？”賀陽一下子徹底懵逼。

賀瑾瑜苦笑了一下，卻將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娓娓道來：“我也是剛剛無意中翻到了父親的日記才知道的，你知道嗎？小陽，多麼可笑啊，我另一半基因的提供者，父親法律意義上唯一存在過的配偶，他們的關係原來從來都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那個人他……從來都沒有愛過父親，他愛著的一直一直都是另一個人……”

“啊？”賀陽一訝。

沒想到會聽到關於長輩的那麼久遠的感情糾葛。

賀瑾瑜遂接著說道：“那個人愛著的人姓顧，叫做顧熙，這也是我父親之所以那麼憎惡顧家，卻又不敢徹底剷除顧家的原因，他害怕，害怕到了地底下那個人會恨他，會再不願意見他，方玨和顧熙本來就是一對兒，但我父親後來強大了起來，卻因為愛慕方玨，強行拆散了他們，迫使方玨和他結了婚，方玨和顧熙都是愛國家勝過愛自己個人的人，所以方玨和我父親結婚以後還在戰場上戰鬥著不遠在帝星待著，而顧熙也一直在另一片和他們距離遙遠的戰場上戰鬥著，他們許多年都沒有再見過面……”

“父親原本以為那個人已經忘記了顧熙，直到諾娃星那一戰，因為情勢緊迫他們兩個軍團臨危被迫聯合在了一起……後來，顧熙出事隻身為了掩護大軍撤退，隻身陷入了敵軍的炮火當中，方玨當時肚子裡還懷著我父親的孩子，可他卻不顧一切的趕了過去想要去救顧熙，最後和他一切死在了那裡被炮火融為了灰燼，屍骨無存。”賀瑾瑜沉聲道。

賀陽聽了這個故事，長歎出了一口氣，卻覺得心裡堵得厲害。

“介入別人感情的第三個人，愛著自己不該愛的人，有多麼可悲，可憐，可笑，又可憎啊……我父親毀了方玨顧熙的一輩子，也毀了他自己。”賀瑾瑜內心受到的震顫也是巨大的。

所以，他決定：“方玨是我另一半基因的提供者，現在他們都不在了，我想要成全他和顧熙讓他們九泉之下得到安寧，不讓我父親再去打擾他們了。讓我父親葬在烈士陵園吧，那是他最好的歸宿，那兩個人的感情他本來就不該介入，從一開始他就是多餘的……”

“……小叔叔。”賀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他。

但這樣一番對話，卻是註定了在賀鯤死後他的遺願永遠都不會得到實現，就這樣吧，本來就是多餘的人，本就不該攙和到別人的感情裡攪合。

賀鯤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再見方玨了。

哪怕是魂魄，哪怕是骨灰。

賀瑾瑜定定看著賀鯤的日記本泛黃的封皮，在心裡已是下定了決心，他往後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再步賀鯤的後塵，當那個介入別人感情的多餘的人，讓三個人都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