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孔雀11
秦戈是在距離邊寒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釋放精神體力量的。
他第一次嘗試遠距離入侵他人「海域」, 難度比想像的要大。邊寒當時的精神因為眼鏡王蛇被巴巴裡獅扯斷而受到重創, 防禦外人入侵的堤壩幾乎不起任何作用,秦戈才能順利進入, 沒有受到更艱難的阻攔。
但即便如此, 他落在平穩地面上的時候, 仍覺得腳下虛浮,十分疲倦。他的力量被削弱了, 但幸好還在可控制的範圍內。
他站在一個空蕩蕩的小廣場上, 周圍是綠樹與樣式平凡的建築。建築和樹木分佈得很奇怪,它們像是拱衛這片小廣場的衛士, 把小廣場圍得嚴嚴實實, 沒有一絲縫隙。天空是藍色的, 天氣晴朗,但秦戈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雲層隨風飄動的痕跡。
他在這個古怪的小廣場上站了一會兒。
小廣場是水泥地面,秦戈看見地面上有三分線和二分線, 這是一個足有七八個籃球場大小的地方, 但只在最遠處立著個孤零零的籃筐。
有隱隱約約的音樂聲傳來, 他穿過廣場,走向有聲音的那棟樓。
這片「海域」確實有點兒古怪,但秦戈說不出怪在哪裡。這是個很自然、很普通的白日場景,只是一切彷彿都被封閉起來了。
距離樂聲越近,他聽得越發清楚。樂聲是從一樓的一個大教室裡傳出來的。秦戈站在樓前,有些吃驚:眼前的樓有四層高, 但沒有樓梯,樓上的窗戶完全密封,只有一樓的一個教室在大白天裡也亮著燈。樓的最頂層有三個字:少年宮。
大教室沒有門,只有窗。窗十分寬敞,秦戈抬手敲了敲,玻璃異常堅固,他顯然是不可能進入的。
可是樂聲還是傳了出來。
這是一個舞蹈教室,很空很寬。教室中央有一個孩子正對著鏡子練習基本功,大汗淋漓地劈叉。
秦戈喊了一聲,但那孩子顯然沒有聽到。他全神貫注,完全不受外界影響。
秦戈覺得這個只有七八歲年紀的孩子長得有些眼熟,但他一下子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
音樂漸漸大聲,越來越嘈雜了。秦戈凝神去聽,忽然發現,傳出樂聲的不止這裡。
周圍的所有建築都在發出聲音。它們混雜在一起,嗡嗡地敲動秦戈的神經。
秦戈繞過巨大的參天大樹,往旁邊的另一棟房子走去。
依舊是沒有樓梯的樓房,沒有燈光與窗戶的密閉建築,只有一樓寬大的舞蹈教室裡有人活動。
這個教室裡仍然是那個長相清秀的少年,但他似乎長大了一些,所練習的也不再是簡單的基礎動作,已經在鏡前跳起了一支舞。
秦戈在他臉上找到了更多的熟悉的痕跡。
他的心怦怦直跳,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與恐懼,令他在瞬間就奔跑起來。
他再次繞過大樹,往更遠處的樓房跑去。
這個空間並不大,甚至可以說非常狹小,每一棟樓房都是死去的、沒有通路的牢籠。牢籠的最底下永遠有一間舞蹈教室亮著光,有一位少年在練舞。
最後一棟樓裡,練舞的不再是少年人了。他已經長大,骨骼茁壯得不像女人——但他穿著女裝,踏著高跟鞋,頭上是波浪一樣柔軟蓬鬆的卷髮。酒吧裡滿是喝彩之聲,他如同一條緊貼鋼管的蛇,充滿力量也充滿嫵媚。
邊寒的「海域」裡,有許多個孟玉。
從他小時候練舞開始,一直到他在王都區的阿提斯酒吧表演。
兩人這麼早就認識了?秦戈下意識抬手去敲窗戶,發現窗戶異常堅固。他只能聽到樂聲,但找不到進入的途徑。
秦戈忽然明白了:那最早的關於孟玉的印象裡,他們並不是互相認識的。邊寒看到了跳舞的孟玉,但他沒辦法結識他。
所有的窗戶都是緊閉的,他始終在窗外注視孟玉,不能有分毫接近。
秦戈陷入了沉思。
邊寒知道孟玉,但孟玉不認識邊寒。兩人應該是在進入王都區之後才結識的。但那為什麼邊寒的「海域」裡會囚禁著這麼多孟玉小時候的形象?
他離開樓房,走到了大樹與樓群的交接處,並試圖鑽進去。
但是太窄了。樹長在樓和樓之間,幾乎滿滿地填實了所有空隙。秦戈奮力伸出手,探入縫隙之中。他什麼都碰不到。
……這幾乎是一個密封的「海域」。所有的一切都被樓群、大樹閉鎖了,他能活動的區域——邊寒能活動的區域,就只有少年宮的小廣場和這些無法進入的房間。
「海域」是無限的,不可能密封,它總有一個通路。
但這樣類似的「海域」秦戈也見過一個。他按壓不住心中的恐慌和驚悸,跑回了小廣場,這片古怪「海域」的中心。
「邊寒!!!」他大吼,「滾出來!邊寒!!!」
遠處的籃筐後,閃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秦戈動彈不得——那是邊寒的自我意識,但他顯然很小,只有八、九歲年紀。
似乎密封的「海域」,與真實年齡嚴重不符的自我意識——邊寒的「海域」幾乎和謝子京的「海域」一模一樣!
瘦弱的小哨兵靠在籃筐邊上,一聲不吭地看著跑近的秦戈。
「你是誰?」他陰沉沉地問,「為什麼可以進入我的『海域』!」
隨著他的尖叫,水泥制的地面忽然敞開了無數細小的孔洞,無數漆黑的眼鏡王蛇從孔洞中躥射而出,穿過了秦戈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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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忽然在謝子京懷中劇烈地抖動起來,他雙手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摳破掌心皮膚。
「秦戈?!」謝子京臉色煞白,「停止巡弋!快回來!」
但秦戈沒有醒。他仍舊緊閉雙目,持續不斷地發抖。這種顫抖極不正常,彷彿是他整個人的骨架都在發顫,謝子京不得不牢牢抱著他,心裡滿是恐懼。
他用力掰開了秦戈的手,讓他摳住自己的手臂。秦戈抓得太用力了,立刻在他手臂上撓出了傷痕。
巴巴裡獅趴在秦戈身邊,毛乎乎的腦袋蹭了蹭他的腰,前爪搭在他的腿上,金色的眼睛裡滿是憂慮。
危機辦的嚮導也來到了樓頂,陪在謝子京身邊。一隻足有臉盆大的黎明閃蝶在他們頭頂閃動翅膀,落下金色的磷粉。
「我是外勤組的人。」她告訴謝子京,「我的蝴蝶可以安撫他,你不要著急,他既然不肯離開邊寒的『海域』,一定是因為『海域』裡有他必須得到的信息。」
謝子京把臉貼在秦戈的額頭上,低頭擦去他沁出的冷汗。他吻了吻秦戈的頭髮,心裡滿是無可名狀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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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離開?」小小的邊寒問。
眼鏡王蛇全都失去了蹤跡,地面的空洞也消失了。秦戈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氣。他的精神同樣收到了傷害,因為距離邊寒太近太近了。但身為精神調劑師,在遭受襲擊的瞬間立刻築起防波堤保護自己,這是本能。
「你……你見過盧青來嗎?」他問邊寒。
小邊寒看他的眼神改變了,從戒備換成了困惑。
「我不認識這個人。」
「除了我,還有誰進入過你的『海域』?」
小邊寒忽然頓住了。他臉龐瞬間扭曲,似乎有什麼痛苦的回憶侵襲,令他失去了維持平靜的能力。
「他。」他小聲說,「我只允許他進來。他知道我的所有秘密,但他……他沒有離開我。」
「誰?」
邊寒胸膛起伏,孩子般大而明亮的眼睛裡淌下淚:「他很愛我。」
秦戈明白了:他在說他的伴侶。
他看著邊寒,心裡忽然湧起了新的念頭:邊寒的伴侶可以進入他的「海域」,這說明即便是這樣的異樣「海域」,伴侶也是可以通行無阻的。他的伴侶甚至知道他的秘密……他忽然又生出了新的勇氣和希望。
「邊寒,我也有很愛的人。」他說,「告訴我,你的『海域』為什麼封閉?你為什麼後悔?你曾見過誰?誰把你的『海域』變成了這樣?」
邊寒用孩子的聲音放聲大哭。
「我不會責備你。」秦戈溫柔地說,「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誰反覆告訴你,你愛孟玉。」
話音剛落,邊寒身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空洞。他伸手拉著秦戈,兩人像是被吸入空洞一樣,瞬間掉落了下去。
在狂風呼嘯之中,秦戈睜大了眼睛。
他像是從一個巨大的球形物體中掉落,邊寒小而冰涼的手牽著他,他們不斷下墜,而身下是無邊無際、遍佈著腥臭冷雨的廢墟。
一模一樣……完全一模一樣。秦戈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他撞入了邊寒的胸口,忽然渾身一冷,像跌入無垠的冰水之中。
冷意很快褪去了,細細的雨點打在他光裸的小腿上。
秦戈低頭,看到自己穿著球鞋和球服,正站在屋簷下避雨。
污水混雜著看不清 形狀的垃圾從街面上滾滾而過,雨越來越大,王都區的傍晚仍舊昏暗,壞損的街燈無人修理,電路裸露在雨水裡,啪啪閃動電光。
他不得不撐起傘放在身前,阻攔破屋簷下滴落的髒水。意識到身後是櫥窗,秦戈回頭去對著那黑漆漆的玻璃,撥了撥頭髮。他在鏡中看到了邊寒的臉。這是十幾歲的邊寒,英俊高大,為額頭上冒出的一顆青春痘煩惱得皺起眉頭。
「邊寒。」
街上有人喊他名字。
隨即一隻手抵著他的傘輕輕頂起,有人鑽了進來。
鑽進來的那人和邊寒差不多年紀,額前頭髮濕淋淋地往下滴水,但掩不住他眼角的笑意。
他一聲不吭,只是貼近邊寒。邊寒不得不往後靠了一步,背立刻撞上了櫥窗。退無可退,那少年終於挨近了邊寒。
「又去偷看你的初戀跳舞了?」少年笑著問。
「我沒有……」邊寒忽然一顫,少年還帶著雨水涼意的手碰到了他的某個地方,「別這樣……別碰我,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