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七
“嗯。你呢,你怎麼樣?”
“你沒有收到我的郵件?”
“E——mail。”
“是發到我學校的地址了嗎?”
“對。”
“對不起,我忘記查了,有要緊的事?”
“沒有,只是告訴你我考上了研究生,C大新聞系。”
“哇!”他很真誠的笑了,“恭喜恭喜!還記不記得以前我老誇你作文好?我沒說錯吧,你就是挺有才的。”
家麟總誇皮皮有才,從她講故事的那天開始他就說皮皮將來會是個大作家,而且堅信她會出書。皮皮寫的故事還有亂七八糟的詩歌散文什麼的,他都認真收藏起來,說是“手稿”。在C城一中這樣可怕的環境裡,皮皮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和自信完全是靠著家麟鍥而不捨,喋喋不休的誇獎支撐下來的。
“你呢?什麼時候畢業?國外的博士要讀很多年吧?”
“好不容易回國休息一下,你幹嗎老問我學習的事兒?”他淡淡地說。
她只好換了一個話題:“田欣呢?也跟你一起回來了?”
“沒有。”
懷孕了?生孩子了?考試緊張了?他沒解釋,皮皮也沒多問。
“對了,謝謝你給我們家寄錢。”
“謝什麼,你不是又給我寄回來了嗎?”
“還是謝謝你。”
他看了看手錶。皮皮知趣的說:“我還有朋友在咖啡館時等我,先告辭了。”
“為什麼你的朋友我看著覺得很眼熟?”
“是辛小菊,還記得她嗎?高二七班的,走路老提著一把大傘?”
“對,對。瞧我這記性。”
皮皮的手機忽然大響,她按鍵正要接聽,家麟的臉色卻變了變,忽然退了一步,腳不知為什麼沒站穩,踉蹌了一步:“對不起,我得坐下來。”
皮皮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旁邊正好有個凳子,他坐下來,忽然抱住頭,吃力地喘氣。
她從來沒見過家麟這種樣子,他像個垂死的病人那樣勾著腰,手捂著胸口,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著。
“家麟!你怎麼啦?家麟?家麟!”
她亂了分寸,拿起手機就要打急救。家麟的媽媽不知從哪裡衝過來,從雙肩包裡抽出一個透明的氧氣管,給他吸氧。
“關掉手機!”孟阿姨大聲叫道:“請關掉手機!他身上關了心臟起博器,手機有電磁干擾。”
皮皮嚇得趕緊摳掉電池。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臉白得跟一張紙似的。
皮皮叫來出租車,幫著孟阿姨把家麟送回了家。
皮皮已有很多年沒去過家麟的家了。家麟出國後,聽奶奶說,他家又搬了一次,住在離C大不遠的靜湖小區。近兩百平米的複式樓,裝修得很豪華。幾年不見,皮皮覺得孟阿姨衰老得很快。她比皮皮媽媽還小兩歲,看上去卻顯出蹣跚老相:皮膚乾枯,眼圈發黑,不到五十歲,頭髮全白了,完全可以用雞皮鶴髮來形容。
她們一起將家麟送到臥室,給他服了藥,他半躺著,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皮皮走到客廳,問道:“孟阿姨,家麟出了什麼?”
事情一點一點地明晰。家麟去年在北美出了一次嚴重的車禍。肋骨斷了六根,最下面一節胸椎壓迫性骨折,癱瘓了三個月,留下了嚴重的胸部外傷綜合證。孟阿姨說了一大堆專業名詞,什麼張力血胸,什麼心包填塞加上二尖瓣撕裂,什麼ARDS……總之,後來雖然救回來了,但心臟和肺受損嚴重,得了心力衰竭。他不能有任何劇烈運動,嚴重的時候,走路吃飯都喘得厲害。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辦退學手續,回國休養。
“哦。”皮皮拿著孟阿姨倒的茶,手一直在發抖。她想了想,問道:“田欣呢?她沒有一起回來嗎?”
孟阿姨的臉變了變,說:“他們離婚了,就在家麟最困難的時候。當然,他和田欣的夫妻關係也不怎麼好,國外學習壓力大,兩人都好強,常常吵架。開始田欣也沒提出離婚,還照顧了他半個多月。後來她爸去了一趟加州,親自和醫生談了話,知道從今往後家麟就等於是個廢人,狀態不會好轉只會惡化,就逼著田欣和他了斷。”
皮皮忍不住說:“這種時候,她怎麼可以這樣做?”
“是家麟主動提出來的,兩個人都在讀書,他不想耽誤了她的前途。可是田欣……那女人忙不迭地答應了,生怕他反悔,第二天就讓他籤文件。文件一簽完,立即辦轉學,逃了個無影無蹤。現在我連她在哪個大學讀書都不知道。家麟雖然口頭上沒說什麼,內心一定很難受。”她低聲說,“自殺過一次,幸虧我發現得快。”
皮皮默默地聽著,心內欷覷,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