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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物語》第72章
七二

  “那三戒和尚與我本事宿敵,自他與我皆在天界時,便有舊怨,他貶下凡後,世世與我為敵,今世最是難纏。上次被蘇秋池壞了大事,他必不會善罷甘休。”九厥彈了彈他的腦門,“你最好精神些,那和尚隨時會來找麻煩。”

  “他不是你的對手。”蘭亭仔細想了許久,這麼說。

  “對手並非三戒和尚。”九厥嘆息,“是皇后武氏。”

  “不過一介女流。”

  “雖為女兒身,卻是不愛脂粉愛乾坤。他比十個三戒和尚還難對付。”九厥拿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拍拍蘭亭的頭,“不過沒關係,我會保護你直到我不能保護為止。好了,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去考慮。”

  “我就在這兒睡。”蘭亭一屁股坐到了蘆席上,緊挨著九厥躺下來,極像一直依賴主人的貓,“這樣比較安心。”說完,他眼巴巴地望著九厥手裡的酒壺,又道:“主人,我可以喝一點麼?就一點……太香了!”

  九厥笑笑,翻手變了個杯子,淺淺倒了一層酒,遞給他,說:“下不為例。”

  美酒落肚,不多時,蘭亭打起了呼,每打一次呼,他的身體就小一圈,最後,化作一幅攤開的捲軸,卷首四字——蘭亭集序。最後的最後,這捲軸的中間,竟漸漸凸起一個光球,呼吸般輕微顫動,一本書,自光球裡顯現出來,光華散去,之間那泛黃的封面上,有兩個字——醒夢。

  涼風吹過,翻起了書頁,卻見那封面之下空空蕩蕩,整本書只餘一頁。九厥見狀,放下飲了一般的酒,脫下外頭的袍子,蓋在那書上,搖頭道:“沒見過像你這般不長進的妖怪,沾幾滴酒都會現出本相。”

  是,蘭亭是一本書。三戒和尚要這本書,武後要這本書,之前的千百年間,想要這本書的人如過江之鯽。

  三生醒夢書,遙見萬年事。蘭亭,準確說,它應該是一直長成書本模樣的妖怪。從前,它生活中一半的時間,花在替求助於它的人觀看所謂的“命輪”,也就是命運的運轉上頭;另一半時間,花在從一個又一個心術不正的歹人手裡逃命上頭。坊間傳說,將三生醒夢書化作灰,泡成水,飲下之後便成天下無雙的先知者,能預知未來,操縱命運。可事實是,就算吃了它,預知命運的本事也不會轉移到對方身上。這不負責任的偽消息害苦了這只妖怪。

  三百年前,九厥從雲頂山上,救了被赤熊老妖追殺的蘭亭,得知這只笨頭笨腦的書妖,總是陷入不懷好意的追捕裡。東晉年間,它被一個道士死追不放,要將它拿去化了配丹藥,正逃命時,見山野之地有個醉酒的老書生,正揮毫潑墨,它索性將自己的原身藏進了老書生的筆下之卷。沒想到,那王姓老兒才高八斗,儼然文曲轉世,一身清凜之氣,竟將它的妖氣驅得一乾二淨,之後,再無人能憑它的氣味找到它的下落。於是,千古流傳的《蘭亭集序》成了一隻妖怪的棲身所,沾了這名作的光,它臉修為都有所提高,能化成人形,雖只是幼童狀,它也頗滿足,不僅如此,竟還有了滿腹詩書氣,臉名字都乾脆改作了蘭亭。後來遭遇赤熊老妖,也只怪它貪杯,醉倒林間露了行藏。被九厥救下之後,它視他為主人,隨他回到紫竹林的居所,做了他的書僮,安樂生活至今。

  九厥很瞭解蘭亭,他最大的優點是好心腸,最大的弱點也是好心腸。面對那些一臉愁苦,向他求問自己未來如何的人們,他總是有求必應,將他們的求問的答案一一告知。殊不知,他每解答一個人的問題,就會燒去一頁。

  燒完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了。九厥提醒過它。本自空中來,當自空中去。我只是看不得那些悲悲慼戚的人,若些許犧牲,能改變他們的未來,也值得。蘭亭這麼回他。

  它畢竟只是一本書,哪怕稱了妖怪,心裡也只有那方正乾淨的念頭。可是,知曉未來,洞悉命運,真的有意思?這是九厥暗自想了多年的問題。但,他要承認的現實是,蘭亭身上的一頁,曾是為他而燃盡的。

  兩百年前,他問過蘭亭一個問題——我要何時才能找到他?蘭亭的答案是——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

  【009】

  蘇府裡的人,都以為自家公子中了邪,自打前些日子去古煌齋買了個酒壺回來後,嗜酒如命的她,家裡的酒再不見他碰半滴,古玩店萬花樓之類的地方也再不見他的蹤影。常講“百無一用是書生”的他,有天夜裡居然抱了一本詩集,在燈下研讀半天。而且,他經常早飯都不好好吃玩便一溜煙跑出門去,歸來時人是清醒的,身上卻總瀰漫著一股好聞的酒香。

  蘇秋池一直認定,吸引他一次次往紫竹林裡跑的,只是九厥這個未確定身份的神仙釀製的酒。李淮也是這麼想的。一次誤入,一壺美酒,連起三個本無交集的人。天高雲闊,日暖山翠,在九厥世外桃源一般的住處,終日酒香繚繞,時不時還傳出悠揚笛聲。

  有時是在竹屋裡,燒起一個小爐,將蘭亭弄來的山珍放在裡頭溫溫熱熱地煮,三個人慢吃小酌,蘇秋池與李淮總打筷子仗,永不相讓,九厥便趁他們鬧騰之時,撿最大最鮮的野菌吃,蘭亭總是不吃飯,只站在一旁嗤嗤地笑;有時是在外頭的院子裡,在地上鋪開一方蘆席,杯碗盤碟,隨性擺開,幾人根本不講什麼禮數儀態,或坐或躺,連筷子都不用了,抓起香噴噴的滷牛肉直接往嘴裡放,怎麼自在怎麼做,心無世俗,行無拘束,在看似無狀的笑鬧中,說古時聖人,論今日市井,天下奇聞,妙趣橫生。說道興致高昂時,蘇秋池還會倒在地上蹬腿大笑,連鞋子甩出去都不知道。

  此處樂,不思蜀。蘇秋池與李淮雖然誰都不曾講這話,神態眼神中卻寫得明明白白。他們喜歡這個地方,喜歡九厥的酒,似乎也喜歡九厥這個人。次數多了,蘇秋池與李淮再看彼此,好像都不似從前那般敵意濃濃了。雖然他們仍然斗嘴不休,雖然李淮依然幹那在地上挖個洞騙蘇秋池掉進去的把戲,雖然蘇秋池也幹那偷偷往李淮的酒壺裡倒進半罐鹽的勾當,但這一切似乎都變作了一種樂趣。

  曾有那麼一個傍晚,酒過三巡,遠處夕陽正好,一抹燦燦的金色,像海波似地層層起伏,用嘴緩慢悠遠的手筆,將眼前的山水放進綺麗如畫的線條裡。九厥取過他的竹笛,懶懶倚靠於桂樹的樹幹,藍發靈動,衣袂輕揚,薄唇微啟,一支青翠竹笛,飄出人間最美妙的樂章。蘇秋池文采爾爾,卻還粗通音律,讓蘭亭從屋裡取出九厥的古琴,盤腿坐好,置琴膝上,借三分醉意,撩動琴弦,替九厥的笛聲唱和,一笛一琴,相得益彰。那李淮聽得心動,起身到了院落中央,踩著節拍,翩翩起舞,步如花開,袖似雲水,眼波流轉中,搖蕩這微醺的風情,一顰一笑間,恍如仙子臨世,哪裡還有半分男兒氣。

  笛琴諧奏,美人起舞,這三個人,不知不覺構出了世間最優美的畫面。蘭亭趴在窗前,嚴重只有窗外那難得一見的美好之景,他的筆,在紙上快速移動。

  若時光無法停留,就把這只屬於他們三人的美好,留在畫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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