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
九厥也不勸架,反倒是抱著酒壺退到一旁,指著他二人嗤嗤笑道:“果真是一對冤孽!我這小屋,許多年不曾這麼熱鬧了。”
那兩人打來打去見沒人勸架,反而無趣了,各自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蘇秋池黑著一隻眼圈,俊生生的臉上印上一枚鞋印,捂著烏青的嘴角吼道:“你個潑皮猴子!沒聽過打人不打臉麼!這樣毀我,我還如何去萬花樓混!”
“你當真是山豬變的!竟還用上了牙!早晚將你宰了做臘肉!”李淮吸溜著被蘇秋池打紅的鼻頭,舉著右胳膊,上頭清楚印著一排牙印,恨恨地罵。
“哈哈哈!”九厥笑得倒在了躺椅上,十足地幸災樂禍。直到他覺察到蘇秋池跟李淮齊齊投向他的憤怒眼神裡,有了一致對外的默契時,方才止住笑坐起身,清清嗓子道:“這個嘛……俗話講,不打不相識。俗話還講,今生冤家,來世夫妻。前世夫妻,今生冤家。你們也算有緣了。”
“夫妻?!”蘇秋池與李淮對視一眼,同時朝對方大力啐了一口,“呸!”
“我無斷袖之癖。”
“我無龍陽之好。”
九厥笑眯眯地看著這對不約而同的冤家,“很默契。”
“喂,今天我來不是聽你講這些喪氣話的。”蘇秋池再無耐心,上去揪住九厥道,“趕緊拿上十壇八罈好酒來!不然,神仙我也不買賬,燒了你的小破屋,哼!”
話音剛落,便有個十歲左右的垂髻小兒,端著一壺酒走進屋來,一身乾淨利落的白布衫上,印著黑色花紋,神態安詳,眼有慧光,看上去似與一般的小孩有些不同。
九厥向二人介紹道,“我家書僮,蘭亭。”蘭亭朝二人微一頷首,也不多說話,放下酒壺,側立一旁。
醇厚甘冽的香味,自壺口漏出,聞者無不垂涎。蘇秋池顧不得滿臉傷,撲上去揭開壺蓋便要往嘴裡倒。可是,一滴都沒有。他奇怪了,拿下酒壺用力搖了搖,確是聽到有酒蕩漾的聲音,閉一隻眼朝裡窺看,滿的,可是再往嘴裡倒,酒壺分明又空了。李淮奪過酒壺,卻也跟蘇秋池一般,看得到喝不到。
“今後若想隨意暢飲我家的好酒,可是有規矩的。”九厥狡黠地拿過酒壺,“之前請你們喝酒,算為感謝你們救我之恩。從這壺酒起,可不是想喝便能喝的了。”
“你要收多少銀子?”蘇秋池反應很快。自打他嘗了九厥的手藝,別家的酒再惹不起他的興趣,為了此等美酒,給再多錢他也願意。李淮將他推到一旁,只說:“他給多少,我給雙倍!”
“你們果真同仇敵愾呢。”九厥故作為難地攤攤手,“我的規矩是,每個人賦詩一首,若我看得滿意,從今以後,美酒任君飲。”
蘇秋池與李淮對視一眼,又異口同聲道:“給銀子行不?”
“不行。”九厥搖頭,“哪怕你二人一人一句,也可。”
蘇秋池此生最不擅長的便是吟詩作對,在那邊抓耳撓腮的李淮,估計也是跟他同樣的貨色吧。美酒當前,蘇秋池將腹內僅有的文采翻來覆去倒騰了半響,終於憋了一句——千里循香來。這廂的李淮,抓掉了一把頭髮,接了一句——笑對酒中影。
“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九厥怔了片刻,旋即一挑眉,笑道,“無功無過,中庸中庸。”蘇秋池與李淮臊紅了臉,只恨平日裡不聽先生的話,多學點文字功夫。
“蘭亭,你來填上後兩句。”他對蘭亭招手。
蘭亭從旁取了筆墨,鋪到桌上,不假思索地寫下——“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金枝搖玉葉,巾幗斗鬚眉。”
見了這最後一句,李淮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慌張。
“哈哈,這打油詩也算勉強。”九厥笑著舉起那張宣紙,摸摸蘭亭的頭,“也罷,算他們過關吧。”
蘭亭咧嘴一笑,點頭。蘇秋池瞥了一眼蘭亭寫下的詩句,對古玩字畫頗有心得的她,只覺那寥寥二十字,竟字字有變化,既有浮雲之飄逸,又見游龍之矯健,回轉旋繞,從容自若,若非親眼見到,他絕不相信此手筆竟出自一個十歲小兒之手。
“這……這……你字寫得真好!”蘇秋池千言萬語,終是化成了一句。蘭亭衝他笑,並不說話。
李淮對書法雖不精通,可也覺得這幅字氣勢出眾,不似凡品,也向蘭亭豎起了大拇指,問:“蘭亭,你這一手好書法,可是你家主人教的?”
“我如何教得了他。”九厥忙澄清,“蘭亭的本事,渾然天成。”也對,他九厥不是天上的神仙麼,能當神仙的書僮,自然也不能是普通人。
一番折騰後,幾人圍桌而坐,蘭亭端上了幾個精緻的小菜酒香菜熱,幾人就著窗外斜陽,聽著歸鳥鳴唱,舉箸彈杯,暢所欲言。如願以償的蘇秋池在喝光了三壺酒之後,醉眼迷濛地望著九厥,傻問:“你真是……什什麼釀酒仙官?”
“你真是個娘們兒!人家都說了自己是神仙,你還問!”酒量不濟的李淮,搖搖晃晃推了他一把,口齒不清地靠在他身上,慢慢滑在了地上,抱著蘇秋池的腿當枕頭。
“喂……我覺得九厥很眼熟呢……你也很眼熟……你們是不是欠過我很多錢?”蘇秋池戳著李淮的腦袋,“你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秀氣……力氣比我還大……我覺得我們好像啊!”
“放屁!誰跟你像了……你那麼醜!九厥比較好看……”李淮捶了他一拳。
九厥含笑看著這兩隻醉貓,搖搖頭,逐一將他們扶入裡間的床鋪上,蓋好被子,吹滅燈燭,輕聲關上房門。
【008】
竹屋外,夜色已重,星月稀疏,從空中遺漏下來的幾束淡淡光彩,細緻地染在青紫的竹屋上,光與暗,融合得恰恰好。院子的竹籬前,幾樹桂花正開放在它們最好的時刻,幽香入腑,惹人流連。
院子裡沒有桌椅,九厥背靠桂樹就地而坐,身下一張蘆席,落了些桂花瓣,星星點點,一壺酒擺在面前點滴未動。他半眯著眼看遠方,儘管遠方只有一片昏朦的光影。
“主人,可有心事?”桂樹旁,蘭亭小小的身影自虛空中走出,嘴沒動,卻清清楚楚地講著話,稚嫩的聲音就像空氣的一部分。
“都說了幾百年了,莫叫我主人。”九厥動也不動,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記性這般差,難怪這麼長時間,修為沒有半點長進,初見你時,是個孩童,現在還是個孩童。”
蘭亭不屑地撇撇嘴,說:“修為高低,對我也沒什麼區別。倒是你,中秋快到,如願在即,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總覺有些不妥,又講不出是哪裡。”九厥仰起頭,吸索著空氣裡的香味,笑道,“我真是個不太中用的神仙。”
“你救過很多人,包括我!哪裡沒用了!”蘭亭不高興了。
“呵呵。”九厥睜開眼,岔開話題,“你若是修為高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可保自己周全。”
蘭亭垂下頭,捏著手指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