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
“還給我!”
我聽到男人低沉的怒吼。
子淼忽然開了口:“躲到我背後,不要出來。”
對我,他總愛說這樣的話,在他判定為危險的時候——裟欏,躲到我身後去。
是啊,那時候我太弱小了,隨便一種攻擊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
但那是以前了呀。你仍當我是那個需要你站在前頭,替我遮蔽危機的小妖怪嗎?
當一個過去的人,用過去的方式,對待現在的你時,一種錯位的力量總會動搖你的方向,向前,是排斥,退後,是配合。
我要向前,還是退後?
不等我做出選擇,他已經飛身而出,右掌裡冒出一抹青青的光華,幻化成那一柄專屬於他的、以水而成的弓箭。
嗖!利箭出弦,在空中劃出一道細長的光,直奔那男子的肩頭而去。
正中目標!
想他如此溫厚儒雅的男子,彎弓搭箭的本領,卻渾然一股一箭出弦萬夫難當的氣勢,當年,哪怕是敖熾這樣麻煩的“孽障”,也因他那一箭,負傷嚴重,狼狽而逃。
這一次,我沒有站在他的背後。
我落到他的身邊,停在半空,與他比肩而立。
他看我一眼,有話藏在眼底,又終究無形。
尖銳的箭頭,在觸到那個強壯的身體時,化成了清清的水,但,並不妨礙它穿過任何障礙。
這世上,不一定是只有鋒利棱角的物事才能傷人。
我看到那一縷被用作武器的清水,從男子背後穿透出來,這時候,它不再是本來的顏色,變成了在空氣中綻開的、湛藍色的花。
那男子摀住肩膀,連退了好幾步,脫手而出的彎刀像一簇熄滅的火,在空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弧線,消失了。
“好歹是個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他冷冷看那男人。
我這才看清楚,這男人身上的銀色光華,全是來自他那滿身的銀色鱗甲,連那張還算英武周全的臉上,也覆滿了細細的鱗片,再往下看,支撐著他的身體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強壯的蛇尾。
沒有妖氣,也不是鬼魂,我沒有見過這般的東西。
鱗甲男人望了子瞄一眼,細長的眼睛裡,只有一片血一樣的紅色。
“呵呵,是水神哪。”他笑得怪異,又將目光轉向那女子,“欠我的,定要歸還。”
說罷,他突然用力一吸氣,那空中的黑雲便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般落下,將他裹在其中,成了一團黑色的龍捲風,繼而飛旋而起,遁於夜色。
又一聲驚雷劈下,一個火球滾落下來。
子淼低呼了一聲:“小心!”
不帶我抬頭,已被他順勢拉到一旁,寬大的衣袖將我整個包裹起來。
我的世界驟然寂靜,除了貼在耳畔的,熟悉的心跳聲。
岸邊的幾棵樹被雷電的火球引燃,火光熊熊。
我探出頭,還來不及說話,一個碩大的拳頭不由分說地衝到我跟子淼的中間,又拐個彎,狠狠朝他的面頰而去,拳頭後,是敖熾又冷又怒的聲音:“找死?!敢亂碰我的女人!”
我猜,這魯莽慣了的孽龍,定是沒有看清他的樣貌,否則,他不會動手,絕對不會。
我是對的。他輕易地閃避開敖熾的拳頭,沒有還手,飄飛起來的衣袖不露痕跡地一拂,段湖中便躍起一串冰冷的水花,毫不給面子地潑到敖熾怒火中燒的臉上。
沒有誰敢當眾潑他一臉的水,連我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殊榮”。
敖熾暴怒的目光,從這一臉昭告懲罰與警示的水流中穿過時,霎時變了模樣,那突然轉折的眼神連我都無法準確形容——那真是一種,一種被一頭冷水狠狠潑下來,熄滅了一切赤焰的意外,夾雜著沉默,乃至不可掩飾的低落。
“子淼?!”
敖熾毫不猶豫,大聲而驚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我順利得多,那慣有的大嗓門,把原本清淨的湖水都驚奇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你果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他清水一樣淺淡的笑容,在黑夜裡蕩漾開去,“孽龍,敖熾。”
敖熾愣足了一個世紀,躥到我身邊,言之鑿鑿地附耳道:“這貨必然是山寨!看我拿三味真火烤死這妖孽!”
他真想這麼幹的。敖熾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驗證他的難以置信。
我拉住他,搖搖頭:“真的。”
我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把所有的氧氣都儲存到身體,才有底氣講出這句話——
“他是子淼。我認得。”
我分明看見敖熾的眼睛裡,有東西亮了,又滅了。
“他不是……不是形神俱毀了麼?!在那場大旱之時。”敖熾在問我,也在問他自己。
千年前那一場大旱,一場甘霖,一場風沙與雨水交織的永訣,從刻意被掩埋的回憶之土裡,拔地而起,挑戰我跟敖熾的理智與平靜。
再沒有誰,會像子淼一樣,對於我跟敖熾,有這般深刻而微妙的意義。
我跟敖熾,兩個加起來成千上萬歲的老東西,在這個毫無徵兆的夜裡,怯怯,甚至傻氣地站在他的面前。
當年,我們三個在這片湖水裡鬥得難分難解,結下不解之緣,現在,我們三個又站在了同一個地方。
斷湖依然,只是,湖水裡照出的人面,卻連我們自己都不太熟悉了。
“我……我一覺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所以來找你。你半夜不睡覺,到處亂跑,這是已婚婦女干的事麼!”敖熾大約很不習慣三個人的沉默,故意扯開嗓子質問我。
“外頭那麼大動靜,只有你這頭豬才能睡得著!要是地震了,第一個壓死的就是你!”我狠狠回敬她。
子淼垂眼而笑,朝那受傷的紅衣女子而去。
“你……”敖熾氣結。
我撇下她,去看那女子的傷勢。
子淼將躺在水上的女子扶起來。
當那張又傾國之姿的年輕臉孔毫無遮掩的暴露在剛剛露初的月光下時,她虛弱的目光越過我跟子淼,期期艾艾地落在我身後的敖熾身上,那纖細得隨時可能斷掉的聲音,輕輕喊著:“敖熾哥……”
“冬耳?!”敖熾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衝上來擠開子淼,粗魯地扣住女子的手腕,“你跑出來做什麼!!”
熟人?
且不管他們的關係,他拉著女子的情景,一眼看去,無疑是一幕惡霸欺凌少女的現場版。你的蠻力我最瞭解,這姑娘被他捏得叫出了聲,眼睛裡隨即浮出了水光。
“敖熾!你想捏死她麼?沒見她已經受了傷麼!”我去拽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