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
“說啊,你跑出來幹什麼!”敖熾根本不聽我說話。
“我……我……”女子嚅囁著。
“我命令過你不要離開東海的!”敖熾咬著牙,聲音很低,每個字都是想爆發又不能爆發的炸藥。
“我沒有違背你的意思,可是……我等的太久了……”女子有些語無倫次,哪怕她的尷尬與害怕溢於言表,可那雙美麗的眼睛,卻一直堅持直視著暴怒的敖熾。
他甩開那女子的手。
“敖熾哥……”女子強撐起身子,生怕敖熾離她而去似的,反過來抓住他的手,“我……我……”
話沒出口,你氣息一弱,暈了過去。
“這是什麼情況?”我問他。
“能是什麼情況!不就是東海來的親戚!”他凶凶地回我,把這女子背起來,“回去再說。”他邊走還邊罵,“什麼破日子,淨來些不該來的人!”
月色月色發清亮起來,把之前的動盪想洗得乾乾淨淨。斷湖裡真正的,屬於它的寧光光彩,像只深邃的眼睛,目送著突然而來、又突然離開的背影。
【四】暗地
黝黑而古舊的石料,搭建出一望無際的幽深空間,每一塊石頭的形狀都不一樣,銜接得天衣無縫,堅不可摧。
他盤腿坐在那塊凸起的巨大矩形石台上,銀色的鱗甲時明時暗。他微微張開嘴,吐出蛇一樣的白色雲霧,環繞著他受傷的右肩。
一條河水,繞成一個巨大的圓,將石台圍在中間。潺潺的水聲,在遼闊的空間裡引來悠然清脆的回音,無色的水中,一群群磷光瀲灩的魚兒暢快游過,數量無可計算,彷彿數之不盡,每條魚身上都有黑白綠紅藍五種顏色,游動起來,有如彩虹長現,頗為美麗。
他緩慢地呼吸,吐出的雲霧時濃時薄,肩上的箭傷漸漸癒合。
“不如睡去。”
高高的地方,有人說話。
他睜開眼,抬起頭。
他的“天空”,從來都是黑色的,不會有陽光,也沒有風雨,只有一塊塊堅硬的石頭。
“拿回我的東西,世界才能睡得安穩。”他低下頭,似自言自語。
“若拿不回呢?”頭上的聲音又問。
“有誰比你更瞭解我。”他說,“我最愛的,我最恨的,我必須遵守的,你全部都知道。何必問我。”
“你有神的地位,人的心臟,卻比這裡的任何石頭都固執。”聲音嘆息著。
“彼此。”他閉起眼睛,冷笑著,“子淼的水神箭,是世上三種能傷我的東西之一,你知道的。我幾乎回不來。那小女子其實遠比我厲害,懂得借刀殺人。呵呵。”
良久的寂靜。
“你的彎刀呢?”聲音又響起來。
“回來時,送了人。那個孩子救了我。”他扶著剛剛復原的傷口。
“我該說這孩子是幸運,還是不幸呢?能拿起你的彎刀,便注定要走上一條不能回來的路。他是誰?”
“他只說他姓鍾。他的血液裡,有我從未見過的東西。”我皺起眉。“無關的閒話還是免了吧。你走吧,既然離開,就不要回來,連聲音丟都不要。”
四周再度安靜下來。
他活了快一萬歲了吧,可能還不止。
他的一生裡,沒有見過多少次正真的天空,沒有曬過真正的陽光。他是地底與黑暗的皇帝,也是僕從。
不對,他還是見過陽光的,太久太久前的那天,他冒著變成灰燼的危險,到了那片海水前,他從她撲來的身影裡,流轉的眼眸裡,看到了活著的陽光。
他那麼喜歡她的眼睛,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粒沙,住在她的眼裡。
如果可以,他喜歡這雙研究裡,永遠不要有淚水,只有花朵開放的聲音,陽光照亮的喜悅。
所以,當她哭泣著要求他的幫助時,他縱是不要這條性命,也要止住她的眼淚。
那時候的人間,總是戰火不斷,殺伐不斷,人類用最殘暴蠻橫的方式,去搶奪哪怕一點點微茫的利益,食物,財富。領地,以及權利。
這些由女媧上神創造出來的,屬於大地的子民們,一次次惹得天神震怒,但,他仍然給人類機會,他派他的下屬到人間,教他們把力氣用在耕種而不是戰爭上,教他們學會以禮待人而不是燒殺搶掠,教他們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不是虛度年華。
他期待人類改過。
但,在又一次的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的慘烈戰爭之後,天帝徹底失望了。
天帝下令,用洪水與瘟疫洗清人間的罪過。
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令世人醒悟。
她來求他,求他在洪水來時,保住那篇村子。
她知道,他有這個能力。
他當然答應,甚至連原因都不問。
他說,我能保證那個村子,但我會睡著,洪水褪去後,你可以來叫醒我麼?
她向他保證,一定回來叫醒他,一定。
他滿意的離去。
懲罰的洪水如期而至,人類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數不清的屍體漂浮在水中。當洪水褪去時,倖存者又要面對瘟疫的侵襲。
這樣的懲罰,終於讓一些活著的人明白,沒有什麼,能比好好或者更幸福。
他遵守諾言,在沉睡中保護著那座村子,洪水與瘟疫,都無法靠近它。
可是,她沒有回來。
天帝要帶給他的話是,既然你如此喜歡逆天而行,那,從今往後,你都要如同現在一般,保護這個地方,永生永世,寸步不離。
然後,一道封印從天而降。
他又睡過去了。
沒有生氣,他會繼續等,等她回來叫醒自己。
其實,有沒有那道封印,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一天不回來,他一天不離開。就守在這裡,保護著她委託給他的這塊土地。
他最是守信,最憎食言。
一千年,又一千年,他每一千年醒來一次,可是,都不是被她叫醒的。那個封印,每一千年就會刺痛他一次,逼他醒來。
每醒來一次,他便失望一次,然後,再抱著等待,進入下一個睡眠。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活動了一下肩膀。
他站起來,望著屬於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語道:“食言之人,斷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