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
“原來是裟欏姑娘。”她和善地打量著狼狽的我,轉而對他嗔怪,“清晨露重,趕緊帶裟欏姑娘進屋去坐吧,還站在外面作什麼。”
“我不進去。”我斷然拒絕她的好意,直視她美麗的臉孔,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們誰也沒想到我會如此口無遮攔,驟然尷尬無比。
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話。
“你先進屋去吧。”他笑笑,對她說。
她點頭,溫婉的神情一直沒有改變,轉身進了木屋,並且關上了門。
“裟欏。”他捻著我凌亂的發絲,“我知你心裡有怨,怨我眼睜睜看那孽龍抓了你去,怨我沒有及時救出你,怨……”
“別說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斷他。
如果沒有那個女人的出現,我會認真地告訴他,對他,我從頭到尾只有信任沒有怨恨,只有期待沒有失望。但是現在,我再沒有立場說出以上那番話。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諱,甚至是質問的語氣。
他眉眼間有驚訝:“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會有怎樣的結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明知事情的嚴重,卻還是要執意往死路上去。
“裟欏……”他牽起我的手,“你知我從不騙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訴你實情。”
“天界有神樹,名為裟欏,由一位蘭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規矩,守樹女仙,終身不得與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終是墮入情網。此事被天后察覺,要她說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從,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並將她打入凡塵,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緩緩地講述著,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雪裳遭難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後,他與雪裳已是天人兩隔。於是,傷心欲絕的他,開始年復一年的找尋,在茫茫紅塵裡,萬千人面中,找尋著轉世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來不懂得掩藏情緒的我,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輕易地猜出了他“故事”裡的人物,對應的該是誰。
他點頭。
“我與她,曾在裟欏樹下約定,無論將來遭逢怎樣的劫難,無論彼此身在何處化成何物,都會回到對方身邊,只用一眼時間,尋回千年過往。”回憶往事,他的眼底終於有了我熟悉的東西,“可是,幾千年,我都尋不到墮落人間的她。那夜,偶過浮瓏山,倦極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著雪裳的樣子,賜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開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間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於我的表現。
“我的模樣……”我退開一大步,用力按壓著自己的臉龐,好像那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只是張不會有痛覺的面具,“我的模樣脫胎自那個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與她相似,原來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個……自私的故意。
連我的名字,那奇怪的兩個字——裟欏,都是他強加在我身上的標記,一段完全屬於他跟另一個女人的追憶。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麼久,以為他給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麼堅信,他是對我好的……
到了此時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
浮瓏山上與他朝夕相對的女子,從來就不是我!
“裟欏……”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瘋狂蹂躪自己的雙手,攬我入懷,輕拍著我的背脊,仿若安撫一個頑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記不住樣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時候……”
他手上的溫暖,從這刻起,永遠被隔絕在我的身體之外。
“不要再說了!”我打斷了他。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被無形地刺一下,千瘡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頭,我安靜地注視著那雙透澈的眼眸笑,剛剛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乾二淨。
“孽龍把我關在了無望海,他說那裡是你進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強迫自己離開曾經如此依戀的臂彎,強迫自己保持著旁觀者般冷靜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剛剛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沒有困在無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為,你從來就不認識我。裟欏,只是活在你身邊的影子,連一張屬於自己的臉都不配擁有的替身!”
他微張著口,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想來,我此時的表情與言語,也是他三十年來從不曾體會過的。
時間在我們彼此間凝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頭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覺,妖怪對神仙的敬畏,侍女對主人的仰視,女子對男子的依賴,從這一刻起,統統蕩然無存。
他欠我的。我執拗地認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語打破了僵局。可話題卻拉到了萬里之外。
“無色就快開花,你該回去浮瓏山了。”他撩開遮住我眼睛的亂發,完全無視我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輕描淡寫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連句解釋都不肯給我?還是他認為根本不需要再花時間在我這個已經無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這些?”我的笑容就快裝不下去。
“也許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當緣盡於此。”他的笑,從來就不用刻意裝扮,“回去罷,有人等你許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這一點,我聽不出別的意思。
三十年的時間,對神仙,只是彈指一揮;對妖怪,卻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斬得乾淨利落,我卻不能走得瀟灑自如。
離別擺在眼前時,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我已沒有多餘的力氣跟他多說,只一句——
“裟欏的一切是你給的,我不稀罕。”
無色花開又怎樣,我不會再回浮瓏山,更不會回到我的真身,他賜予的身體,還有我傷痕纍纍的魂魄,理當跟無色的花瓣一樣,凋落,滅亡。
轉身,我艱難地挪動步履,走向樹林深處。
他能看見我的背影,卻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緩步而行,四周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從青翠欲滴變成了枯黃敗落。
樹妖心裡的眼淚,把盛夏帶入寒冬,每一片了無生趣的落葉,都是離我遠去的回憶。
也許,他還站在那裡,目光深邃地看著漫天黃葉,但是,卻永不會再追上來,我們之間那一步的距離,在他的停止與我的前行之下,漸漸成了生生世世都踰越不了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