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〇
“哈哈,孔兄,你不招供沒關係,你一力扛下來也不要緊。莫松華、無塵、玄亦,還有那兩個丫環都在你頭頂的大牢裡呆著呢,他們中總有一個會說的。刑部那些人正閒得慌,讓他們審審這起藩王勾結西狄與前朝餘孽之案,倒也不錯。”
他撣了撣紫袍,笑著站起身來:“孔兄,你是聰明人,當知目前形勢,不容你一力扛下所有罪名,還望孔兄早日想通。本王也知道,你只是一個小卒,若是能將幕後之人招供出來,本王可保孔兄平安,也可全本王與容兒兄妹之情。本王言盡於此,還望孔兄三思。”
天光燦爛,已是夏末秋初,酷日卻仍早早地炙烤著蒼茫大地。
藍徽容跪於正泰殿前,兩日來皇帝不曾召見她,她將母親留下的信函遞了上去,也不見回音。
她從幸福的頂點一下子墜落於無底的深淵,不停地在心中痛恨著自己太過大意,不但連累到玄亦大師、無塵師太和莫爺爺等人,更將夫君親手推入地獄之中。
她已無計可施,被押回宮後,她便失去了自由出入禁宮之權。慕王爺設在宮中暗線傳來的消息,孔瑄及玄亦大師一案已鬧上刑部,當年死於棋子坡的簡南雄之子凌王正對此案窮追猛打,慕世琮也早已被皇帝軟禁在了質子府中。
她所能做的,只是希望皇帝在看到母親留下的那封書信後,能手下留情。但她也知,自古無情是帝王,他寶藏已得,現有藉口,這撤藩的大好機會,皇帝會放過慕王爺嗎?
更何況,現在事情已鬧上刑部,案件更由凌王親審,孔瑄他又不能連累到慕王爺,肯定會一力擔下勾結西狄及前朝餘孽等所有罪名。玄亦大師等人,肯定也不會將慕王爺招出來,他們,能逃過此劫嗎?以前還能以寶藏或母親的棺木來與皇上做交易,現在自己還能拿什麼來救他們呢?!
幾個宮女替她撐著旌蓋,遮擋住陽光。劉內侍步出殿門,見藍徽容依然跪於台階之下,不由輕輕搖了搖頭,步下台階,輕聲道:“公主,皇上讓您先回嘉福宮,現在凌王爺、譽王爺、文王爺等皇族重臣正在殿內議事,皇上也不便召見您。”
藍徽容一驚,先前她見十餘名王公大臣進入殿內,還以為是普通的召見,不料簡氏皇族成員悉數到齊,難道是為了孔瑄和玄亦大師的案子?簡南雄當年被慕王爺設計滅於棋子坡,只怕他的兒子凌王,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吧。
她覺形勢越來越嚴竣,心中焦慮,額頭汗珠滾滾而下。她本就兩日兩夜水米未進,又心力交瘁,胸口一陣煩悶,直欲嘔吐,腦內眩暈,身形微晃。劉內侍見狀,忙向宮女們喝道:“還不快扶公主回去?!”
六五、王妃
黃昏時分,嘉福宮中,藍徽容四肢無力,伏於榻上。她也知自己此時應該堅強,可擺在眼前的是一條絕路,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艱險的困境。只要想到孔瑄與莫爺爺等人此刻身處刑部大牢,不知受著何種折磨,她便心如刀絞。
屋外,宮女內侍們跪地呼聖聲大作,藍徽容騰地跳了起來,皇帝已踏入房中。
皇帝在椅中坐定,複雜的眼神看著跪在身前的藍徽容,見她原本清麗的面容憔悴不堪,想起清娘信中所托,心生憐惜,不由嘆道:“容兒,到現在這種地步,朕也幫不了你!”
“父皇。”藍徽容泣道:“父皇,是容兒的錯,容兒欺騙了您。求父皇看在母親份上,放過他們,孔瑄他是被仇天行矇騙的,仇天行派他做下這種種事情,他是身不由己的。師太和大師,也都是化外之人,根本對您構成不了威脅的。”
皇帝靠上椅背:“容兒,你與孔瑄要承擔下一切罪名,朕可以理解。不是朕一定要治慕少顏的罪,現在事情已非朕所能夠掌控。你也知,我簡氏一族,武將輩出,皇族其餘成員兵權極盛,現在凌王聯合其他諸王逼朕審清當年棋子坡一案及孔瑄一案。朕只能盡力保你,說你是受人矇蔽,但孔瑄,他是慕家軍中郎將,人證皆言他與仇天行關係特殊,他又利用你與前朝餘孽會面,如不能供出主使他的是慕少顏,朕看他是保不住的了。”
藍徽容心悠悠下沉,怔然半晌,伏地叩首:“父皇,寶藏我已交出,母親棺木也已遷入皇陵,父皇曾答應過容兒,要放了侯爺的,請父皇信守承諾。玄亦大師與無塵師太均是化外之人,更與此案無關。至於莫爺爺,他是容兒授藝恩師,若說勾結前朝餘孽,當是容兒勾結,容兒與孔瑄一齊認罪便是。”
皇帝眼睛一眯,冷聲道:“容兒這是以死來威脅朕嗎?!”
藍徽容眼中含淚,仰起頭來,皇帝視線正望向她已顯瘦削的下巴,竟與她母親那幅中年畫像中的下巴如出一轍,皇帝心尖不由隱隱一痛。
這段時日,他日夜對著那兩幅畫像,卻不太敢看清娘中年時的那幅畫像,只是時刻撫著她巧笑倩兮的少女模樣,追憶往昔。在他的心中,她永遠都是那初見時的蒼山的玉清娘,是自己即將要冊封的故皇后,而不是後來嫁人生子的那個藍莫氏。
可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卻不是自己的孩子,每念及此點,他就會湧上如潮的妒憤。他既將這孩子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卻又忍不住想要暗暗為難於她,不放她的族人,不放她自由。所以,當簡璟辰向他奏請利用她剷除慕少顏時,他也默許了兒子的行動。
寶藏到手,她也終於能永遠陪在自己的身邊了,可她的女兒,卻又陷入了深淵之中,看著面前這痛苦的面容,皇帝想起清娘信中所言,不由有了一絲悔意。
清娘的信,這兩日,他不知覽閱了多少遍,信中的一言一句,他也早已銘記於心。在信中,她的純真熱烈,她如梔子花般的初戀,她對自己的恨,皆如天上雲煙,隨著她的逝去,消失在這塵世之中。
原來她對自己,早已沒有了恨,她的心中,早已平靜如水。但她,也始終未曾忘記自己,忘記那段美好的時光。自己在她心中,也始終是那個初見時的簡大哥,而不是後來愛恨糾纏的孽緣人。
更讓他震驚和痛悔的是,原來當年,那個死胎是她故意找來刺激和報復自己的。他的長子,她並沒有狠心扼殺,她逃回和國以後,將那孩子生了下來,只是因為她逃亡途中過度傷心,又屢受輕傷,孩子是不足月就生下來的,生出來不到一個時辰就夭折了。
清娘,當初,你為什麼不告訴朕實情呢?如果朕知道這一切,我們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了。你懇求朕放過你的女兒,朕早已將她冊封為公主,朕也願意真心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可現在,她的夫君又被捲入朝廷與藩邦的紛爭之中,而且事情越鬧越大,牽扯的各方勢力越來越多,你讓朕如何幫她呢?
藍徽容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是直直地、哀求地望著他,皇帝被她看得有些心軟,同時也於她的眼中看到了決然之意。再沉默片刻,語氣放緩和道:“容兒,要想保孔瑄,你們就得放棄保慕少顏,只有孔瑄成為人證,朕才能赦他一命。”
藍徽容淒然一笑,搖了搖頭:“父皇,容兒和夫君的性命,本就是撿回來的,若是父皇執意相逼,我與他,一同去見母親便是,我們也不用再在這世上苦苦掙紮了。”
皇帝見她如此倔強,心中一陣惱怒,忽覺氣息不順,劇烈咳嗽起來,藍徽容忙站起身,替他輕捶著後背,又端過一杯清茶。
皇帝慢慢呷著杯中之茶,清新茶氣直衝肺腑,他氣惱漸平,轉頭望向藍徽容,和聲道:“容兒,明日朕會召見孔瑄,朕想瞧瞧,能令你這般生死相隨的男兒是何模樣。朕也會讓你們見上一面,有什麼話,你就好好同他說吧,最好再勸勸他。”
他站起身來,走至門口,輕嘆道:“容兒,你莫怪朕,朝廷的紛爭,有時朕也沒辦法完全掌控。孔瑄之罪,如果這樣犟下去,是無法開脫的,慕少顏,也不是你們想的那麼容易就保得住的。”
黃昏時分,彤霞佈滿皇宮西面無垠的天空,襯得巍峨殿宇金碧輝煌。宮中漱玉池的一湖青水,在夕照下波光瀲灩,綠樹紅花在風中枝葉拂動,暗湧清香。
孔瑄在數十名侍衛的押解下穩步登上白玉石台階,在內侍的引導下,邁入正泰殿,於丹墀前十餘步立住腳步,稍稍猶豫,拜伏於地。
皇帝轉過身來,一擺手,殿中宮女內侍都退了出去。皇帝盯著孔瑄拜伏於地的身形看了良久,注目在他鬢邊的白髮之上,眯眼片刻,開口道:“你起來回話吧。”
孔瑄站起身來,緩緩抬頭,皇帝與他視線相觸,但覺眼前這年輕人雙眸漆黑明亮,眼神坦然無懼,鋒華內斂,雖是面對九五至尊,處於絕境之中,也不見有絲毫畏懼與瑟縮。
皇帝負手從丹墀上走下,孔瑄望著他由高處而下的身影,忽覺他的身影竟似有些佝僂,他的腳步也有些沉重,這將萬里河山踩於足下的帝王,只怕真是做得很辛苦吧。
皇帝凝望著孔瑄不卑不亢的神情,和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孔瑄微一躬身:“罪臣願認罪伏法,還求皇上不要誅連無辜之人。”
皇帝冷聲道:“無辜之人?!慕少顏是否無辜,不是你一個區區郎將能夠置詞的,你不要以為你們不認供,朕就不能治他的罪!”
“皇上,罪臣有一言,伏請皇上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