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
六六、長子
夜過二更,正泰殿內仍是燈火輝煌,藍徽容靜靜立於皇帝身側,為他磨墨遞茶,聽著更漏之聲,面容雖平靜如水,內心卻焦慮徬徨。
自與孔瑄那日相會之後,二人便已於廖廖數語中約定攜手赴難。只是她的心中,總存著幾分希望,她不能出宮,無計可施下,只有日日來陪伴著皇帝,希望他能看在母親的份上,放過孔瑄及莫爺爺等人。
在陪伴皇帝的這些時日,藍徽容見凌王等人不時上表請求鎖拿慕王爺進京,她也看出皇帝正在加緊佈置兵力,朝廷與慕藩之間劍拔弩張,形勢越來越嚴竣。若不是皇帝顧念自己,有意給孔瑄時間來轉圜,只怕早就下旨定罪了。
雖知希望渺茫,她仍然做著努力,服侍皇帝比以往更盡心盡力,一段時日下來,她的臉日漸瘦削,眼眸也失去了幾分神采。
更漏聲滴嗒,一滴,又一滴,聽在藍徽容的耳中,說不出的難受,她胸口煩悶,眼前一陣眩暈,伸手撫上額頭。
皇帝放下筆,轉過頭,見藍徽容面色寡淡,也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嘆道:“容兒,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給朕一段時間,若是慕少顏自動認罪,朕再想辦法看能不能饒孔瑄一命。”
藍徽容一低眉,心中難過,慕王爺若是認罪,侯爺必不能保,孔瑄他,又豈會苟活?!她暗嘆一聲,施了一禮,邁出正泰殿,回到嘉福宮。
她接過宮女們遞上的熱巾擦了把臉,怔怔地坐在窗前,孔瑄和莫爺爺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刑?如何才能解開這個危局呢?
宮女素雲輕輕走過來,端上一碗蓮子燕窩羹:“公主,您可得保重身子。”
藍徽容也覺有些肚餓,順手接過,將湯匙送至口邊,忽覺這羹湯腥氣濃烈,胸間難受,猛然俯身嘔吐起來。
素雲驚慌失色,忙接過藍徽容手中湯碗,拍上她的背心,急道:“公主,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藍徽容嘔得幾下,想起一事,恍然醒悟。她推開素雲,緩緩坐直,伸手撫上小腹,驚喜中又隱有悲傷:難道,在這生死時刻,自己竟有了他的骨肉了嗎?!真是天可憐見,讓他血脈得續嗎?
她清瘦的臉上漸漸舒展開如睡蓮般的笑容,猛然跳了起來,直衝出去。
堪堪拉開院門,入目是那宮燈下照映著的褚紅色的高高宮牆,還有那宮牆上方黑沉沉的蒼穹。一股悶悶的風吹起她的裙裾,她頓住腳步,扶住宮門,淚水成串掉落。
天氣漸漸轉涼,晝縮夜長,城外的楓樹也染上了一絲暗紅,在風中簌簌搖響,讓人嗅到了秋天的氣息。
京城北門,人馬川流不息,這日巳時,一輛錦篷雙轅的馬車在十餘人的護衛下緩緩馳入城門。
馬車輕搖著穿過直衢大街,駛向皇宮,正華門在望,馬車停住,一人彎腰道:“主子,到了。”
繡錦車簾輕掀,兩名侍女跳落下來,又回身將青衣素裙、滿面戚容的慕王妃扶下馬車。
慕王妃環顧四周,又眯眼望向巍峨宮門,默然良久,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推開侍女的攙扶,緩步走向正華門。
正泰殿內,皇帝面色沉肅,閱罷手中幾份奏摺,抬起頭來:“辰兒。”
“兒臣在。”簡璟辰恭聲道。
“慕世琮可看緊了?密慎司回報,京城內似是多了一些江湖人士。”
“回父皇,質子府內,兒臣派了一百名內廷侍衛,由趙德文統一調度,質子府外還有三千禁軍輪流值宿,力求萬無一失。”
“孔瑄還沒認供嗎?”
“回父皇,孔瑄沒有認供,兒臣顧著容兒,囑咐了凌王不能對他用刑。不過兒臣認為,孔瑄那種人,用刑估計也沒用。”
“另外幾個呢?”
“回父皇,都沒有招供,凌王性急,刑部的人又手狠,有個丫頭已經熬不住刑,斃命了。”
皇帝眉頭微蹙,沉默半晌,道:“辰兒,將藍家人放了,讓你那良娣,多進宮來陪陪容兒,朕看她是下決心要走絕路,嘉福宮的人也都換了,看緊些。”
簡璟辰神情不變,聲音恭順:“是,兒臣這就去辦。”
皇帝揉了揉眉間:“你等等,朕問你,郭仁布在喬家寨一帶的那三萬人馬,可是你下令調至中路鋪的?”
“啟稟父皇,此事非兒臣所為,郭將軍乃叔王舊將,一直受凌王節制。兒臣認為,凌王也是一片忠心,防慕少顏狗急跳牆,與朝廷決戰,而且現在慕少顏也確有調兵跡象。兒臣只是按父皇您的意思,將北邊尚林的五萬人馬往西邊風城調動。”
“嗯,佈置得倒是妥當,辰兒此次辦事,頗合朕的心意。”皇帝難得地浮上一絲微笑。
簡璟辰惶恐地低下頭去:“兒臣謝父皇盛恩。”
皇帝輕咳兩聲,簡璟辰忙上前兩步,關切道:“父皇,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皇帝搖搖頭:“朕還沒老,你不用這麼緊張。你這次能辦妥寶藏和故皇后遷陵之事,又藉機剷除慕少顏,朕心甚悅。從明日起,你就住在交乾殿,幫朕處理軍機政事,也歷練歷練。”
簡璟辰眼中閃過驚喜之色,垂頭跪落於地,泣道:“父皇,兒臣以往,有負父皇的教誨,父皇這般聖恩,兒臣實是——”
皇帝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和聲道:“只要你是用心辦事,並無二心,朕自會知道,朕——”
“啟稟皇上。”劉內侍尖細的聲音在殿門響起。
“什麼事?”
“稟皇上,朝廷一品誥命,慕王妃,在正華門跪地請求面聖。”
簡璟辰眉梢輕揚,皇帝微一皺眉,冷聲道:“這個女人,居然跑到京城來了,想救兒子想瘋了,不見!”
劉內侍微一猶豫,懷中慕王爺早就差人送上的萬兩銀票終讓他大起膽子,低頭道:“啟稟皇上,慕王妃說她有一言,皇上聽過後,必會召見她。”
皇帝‘我’了一聲,端起碧瓷茶盞,低頭飲茶:“奏吧。”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
皇帝冷哼一聲:“什麼景琰——”他話語頓住,片刻後猛然抬頭,手中茶盞滾落於地,急站了起來,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劉內侍跪於地上,戰戰兢兢道。簡璟辰望著皇帝失常模樣,眉頭一皺,眼中隱有疑惑之色。
皇帝全身如僵硬了一般,半晌才回過神來,身形一晃,頃刻間便到了殿門口,簡璟辰急喚道:“父皇!”
皇帝頓住腳步,右拳緊握,揚了幾下,顫聲道:“快!宣她進來!”見劉內侍有些愣怔,皇帝一腳踹上他的右肩:“快去!”
劉內侍從未見過皇帝這般失常,嚇得全身顫慄,勉力爬起,直衝向正華門。
皇帝負手在殿內急促地走動,不時抬頭望向殿外,這二十多年來,他是第一次如此焦慮,如此以九五至尊之身來迫切等待一個臣婦的覲見。
簡璟辰的臉隱在蟠龍石柱的陰影之中,望著皇帝焦慮的神情,眼神閃爍。
一盞茶的時間悄悄流逝,輕碎的腳步聲響起,慕王妃瘦弱的身軀在殿內跪倒:“臣婦慕王正妃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此時已平靜了一些,克制住心頭的濤天巨浪,低聲道:“平身吧。”
“謝皇上!”慕王妃站起身來,垂頭而立。
皇帝正待開口,眼角餘光瞥見簡璟辰仍在殿內,穩步走至案後坐下,道:“辰兒,你先退下,所有人,都給朕退出去。”
簡璟辰恭聲道:“兒臣遵旨。”他躬腰退出殿外,見殿內宮女內侍齊齊退出,劉內侍伸手將殿門掩上,將右拳抵住嘴唇,輕輕咳嗽了一聲。劉內侍轉過身來,正對上簡璟辰凌厲的眼神,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待殿門吱呀關上,皇帝聽得簡璟辰的腳步聲遠去,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威嚴的目光緊盯著垂頭而立的慕王妃,口氣平淡道:“你要見朕,有什麼事情,奏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