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三
慕王妃十指互絞,猶豫片刻,細細地吐了一口氣,終從袖中掏出一個肚兜和一塊長命金鎖,神色寧靜地步至皇帝身前,躬腰遞上。
皇帝右手隱見顫慄,從她手中接過那嬰兒肚兜和長命金鎖。只見紅底的嬰兒肚兜上,繡著一個憨態可掬的魚娃,魚娃的右下方,用黑線精緻的繡著‘璟琰’二字。
皇帝被這兩個字刺得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望著那長命金鎖,金鎖上刻著的‘璟琰’二字,攜著遙遠的往事,衝破模糊的記憶,呼捲而來。
那一年,她尋到莊國,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含羞帶笑,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讓他又喜又驚,她,有了他的骨肉。
他為防趙氏發覺,將她安頓在城外的一處秘宅,即使是軍務忙碌,也每日都去看她。
她雖性情豪爽剛烈,在他的面前,卻總是那般嬌羞溫婉。他也最喜歡將她抱在懷中,與她喁喁細語。只有在那種時候,他才能忘卻身上所背負的重任,忘卻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她總是喜歡在躺在他懷中時,將他的長發纏繞在指間,脈脈的眼波凝在他的面上,一刻也不肯移開。
“南英,你喜歡兒子還是喜歡女兒?”
“都喜歡,只要是我們的孩子,我都喜歡。”
“可我喜歡有個兒子,我要為你生個兒子,將來像你一樣的威武。”
“好,清娘,我們生個兒子。”
“南英,你為他取個名字,好不好?”
“嗯,讓我想一想。對了,我們簡氏,到他這一輩是璟字輩,就叫他璟琰好了。”
“璟琰?嗯,好名字。南英,我們的長子,就叫簡璟琰。”她的笑容是那樣甜蜜與滿足,讓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數拍,將頭埋在她的頸中。
她嬌笑著推開他:“南英,我看別人的孩子都是一出生就戴著長命金鎖,你去給我們的孩子打個長命金鎖,將他的名字刻上,好不好?”
“好,我明天就去找人打,保佑我們的兒子生下來後健健康康,將來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高聲笑著,將她抱了起來。
這刻著‘璟琰’二字的長命金鎖,第二日他就放在了她的掌心,可她,那傾心愛過他的女子,卻在數日之後,決然地逃離了他的身邊,從此與他由愛結仇,從此再也不曾回頭。
皇帝痴立原地,二十多年的輾轉想念,二十多年的痛悔懊惱,這一刻,都撞入他的心中,他原本威嚴肅穆的面容流露出一絲哀傷與溫柔來。
他緩緩轉頭望向慕王妃:“你說吧,朕聽著。”
慕王妃微微抬頭,眼圈漸紅,眸中含淚,低聲道:“那一年,清姐從莊國逃回來,已有五個月的身孕,她怕葉大哥和三哥知道真相後忍受不了而去找你尋仇,便躲在了容州一處宅院之內,身邊,只有我相伴。
她一路逃亡,心碎神傷,又屢受輕創,即使她自己懂得醫術,服了很多安胎藥,也不見效,在七個多月時,孩子便生了下來。由於生得突然,當時來不及找穩婆,是我替清姐接生的,生下來的是個男孩。
孩子生下來後,清姐很高興,說不會再嫁人,要獨自將孩子撫養成人,讓他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是天不遂人願,因為早產,一個時辰之後,孩子便沒了氣息。
清姐產後極度虛弱,幾經努力沒把孩子救活,傷心欲絕,她將這金鎖放在襁褓之中,哭著要我尋個地方好生將孩子埋葬之後便暈了過去。
我因為急著救醒清姐,便將孩子的屍身放在了另一間房內。等我找來大夫,替清姐煎好藥,服侍她喝完藥躺下睡著後,才想起要去將那孩子入土安葬。
我抱著孩子走到郊外,正要將他埋入黃土,卻突然發現,他雖然沒了氣息,但胸口似是還有一團餘熱。
因為大夫曾叮囑過,清姐有血崩的預兆,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在不能確定孩子是否能救活的情況下,我想了又想,抱著孩子回轉容州,尋到當時城內最好的大夫,將孩子放在他那處,又丟下了許多銀兩,便回到了清姐身邊。
當時清姐身子極為虛弱,時刻有血崩的危險,我為防她情緒激動,便瞞下了此事。我想著,萬一孩子救不活,不說出來是免得清姐有了希望後再次絕望,可如果孩子救活了,我再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當時我心中還有著一個痴念,清姐曾說不再嫁人,我卻不忍她因為你的負心而終身不嫁,獨自撫養兒子。我想著,你既負了她,又沒了孩子,清姐說不定就會選擇三哥,等他們成親了,我再將孩子的事情說出來,三哥也必定會接受那個孩子,清姐也能重新過幸福的生活。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那孩子始終是半死不活,我去大夫處看過許多次,大夫都說不一定能救活,我便一直瞞了下來。
清姐休養二十餘日後,因為邊關與西狄的戰事緊張,她又怕失蹤太久,讓葉大哥和三哥擔憂疑慮,便拖著病體上了邊關。我一直跟在她的身邊,因為不知道遠在容州的孩子是否倖存下來,自是也無法將此事道出。
直到你發兵攻打容州,清姐帶著我趕回容州,她因急著護送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離,戰火之中便與我分散了。我記掛著那個孩子,趕到那大夫處,才知孩子性命得保,讓那大夫給救活了。
我抱著璟琰,趁亂逃離了容州,兵荒馬亂,我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聽聞葉大哥和清姐身亡,我悲痛欲絕,想著要找三哥問明真相,便將璟琰託付給了一農家夫婦撫養,孤身一人尋到潭州。
到我與三哥成親後,我又不願讓三哥知道真相,不願他看到那個孩子而想起清姐,便一直將璟琰寄在那農家撫養,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去看望他一次。
清姐已不在人世,我本也不想將這事說出來,只想讓璟琰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也算對得起清姐在天之靈。若不是,不是皇上您這次逼人太甚,我,也不會說出來的。”
慕王妃講到這處,淚珠成串滑落,嚶嚶而泣。
皇帝愣愣地聽著,握著長命金鎖的手緊緊攥成團,巨大的震驚後,心底湧起狂烈的驚喜:璟琰,自己的長子,自己最愛的女人所生的兒子,真的還活在人世嗎?
他望向殿內一側掛著的那幅清娘少女時的畫像,畫中之人,向他笑著,南英,我們的兒子——璟琰,還活著,他在等你這個父親去把他接回來呢。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厲聲問道:“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為,除了這金鎖,你還有何證據,證明你說的那人就是璟琰?”
慕王妃淒然一笑:“皇上,只要你見到他,你就會相信,他是你的兒子。他與你當年,長得一模一樣,不需要任何證據的。而且,他的右掌,和清姐一樣,是斷紋之掌。”
她頓了頓道:“還有,當年救活璟琰的那個容州大夫,姓郭,他也有幸逃脫了當年容州的三日屠城,輾轉來到這京城,後因醫術精湛,又入了太醫院,正是現在太醫院的醫正郭慕陶。為了救璟琰,他耗費了一年的心血,曾對我說過,璟琰是他花費心力最多的一個病人。皇上可傳他問話,他雖不知我和璟琰的真實身份,但應還記得當年之事。”
皇帝身形微晃,猛然步至慕王妃面前,滔天的氣勢壓得慕王妃險些站立不穩,他緊盯著慕王妃怯弱的面容,緩緩道:“璟琰,朕的兒子,現在何處?!”
六七、風雨
慕王妃低眉順目,退後兩步,垂頭不語。
皇帝盯著她看了片刻,冷哼一聲:“你是想要挾朕嗎?!”
“臣婦不敢。”慕王妃話雖輕柔,卻極堅定。
皇帝拂袖轉身,背對慕王妃,冷聲道:“什麼條件,你說吧。”
慕王妃面色漸轉蒼白,咳嗽數聲,雙眸卻忽然迸發出異樣的神采,她抬起頭直視著皇帝的身影:“臣婦斗膽,想請皇上放了琮兒、容兒、孔瑄及玄亦大師等人,並下詔,只要您在位一日,便不得撤藩。”
殿外透進的陽光在這瞬間似暗了一暗,皇帝袖中雙拳緊捏,冷聲道:“就憑著你這麼空口一說,和一個朕根本未曾見過的人,你以為,朕會答應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