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很多次,我都擔心公主會自殺。”蘇婭嬤嬤只說過這麼一句話,“可她到底熬過來了。”而如今,又是風玫瑰盛開的季節了。這一次她雖然身在故國,卻很快就要再度出嫁,被送往更加遙遠的異國和親。被譽為“翡冷翠玫瑰”的阿黛爾公主,因為顯赫的出身和驚人的美麗,命運也變得更加的動盪飄零,就如風中的玫瑰,永遠沒有落地的時候。
侍女們不敢打擾公主這一刻的沉默。有一片花瓣隨風吹入,停駐在公主的頰上。阿黛爾睜開眼睛,抬手拈起了那片嬌豔的花瓣,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
“羿,”不知哪來的力氣,她忽然坐起來,拉動了床頭的金鈴,“羿。”
不等侍女們反應過來,厚重的大門忽然被推開了,黑色劍士幾步走到床前,單膝下跪,做了一個手勢,詢問公主的意圖。那種淡漠鋒利的眼神和逼人而來的氣勢,讓這些養尊處優的侍女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退開了幾步。
“羿,我想去花園,”阿黛爾對他笑著伸出手臂來。
“不,公主,你還在生病!”蘇婭嬤嬤吃驚地開口,試圖阻止這種大膽的想法。然而羿卻已經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將阻攔在前方的嬤嬤甩開,俯下身抬起了雙臂,準備將病榻上的公主從重重疊疊的柔軟被縟裡抱起來。
“至少要換上正式一些的衣服吧?”蘇婭嬤嬤知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羿,她嘆了一口氣,緊緊拉住紗帳不讓羿進入,“公主,你還穿著睡袍赤著腳呢!”
“啊……”阿黛爾臉紅了一下,“羿,你去門外等等我。”羿將手在胸甲上輕輕一按,一點頭,便回身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厚重的門。
蘇婭嬤嬤連聲吩咐侍女拿來暖和的衣服替公主換上。然而阿黛爾看著那些金絲絨的長裙和卡什米爾羊毛披肩,卻皺起了眉頭:“我不穿這些笨重的東西……嬤嬤,給我把那條釘有瑟瑟珠的塔夫綢裙子拿來。”
“公主,你需要穿得暖和一些。”蘇婭嬤嬤耐心地勸告,“要是您的病再不好,耽誤了大婚,教皇一定會處罰我們的。”阿黛爾微微一顫,臉色陡然又蒼白了下來,最終沉默不語。八位侍女簇擁著她,將一整套手工縫製的繡著金色玫瑰花的絲絨長裙給她換上:四個人站著,四個人跪在地上,一顆一顆地扣上足足有八十顆大珍珠組成的雙排扣子,將背後十字形交叉著的玫瑰色絲帶繫上,然後將裙裾整理好,梳理公主金色的長發,用鑲嵌著細碎鑽石的發環固定髮型。這一切雖然以最快的速度進行,卻還是足足花了兩刻鐘的時間。
阿黛爾還是很虛弱,只站了片刻便搖搖欲墜,蘇婭嬤嬤連忙扶住她,不停地催促侍女:“快些,快些。”
當晨裝打理完畢後,黑甲的劍士及時地出現在了門口。阿黛爾最後照了一下鏡子,在自己蒼白的唇上點了一點玫瑰胭脂,然後一手提著裙襬轉過身來,微笑道:“羿,這套笨重的行頭好看麼?”
那個沉默的劍士點了點頭,伸出手來扶住她單薄的身體。她微笑著挽住他的手臂:“走吧。”然而畢竟久病無力,剛轉身走了幾步腳下便是一軟,彷彿踩在棉花上一樣,整個人朝前跌倒。“公主!”蘇婭嬤嬤驚呼起來。然而羿卻比她更快。阿黛爾的手指還沒離開他的手臂,他已經閃電般地俯下身去,在她的膝蓋接觸到地毯之前將她攔腰抱起。她在他的臂彎裡輕如無物,她下意識地抬起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公主,你還是別出去了,”蘇婭嬤嬤驚得臉無血色,“你還不能走路呀!”“沒事,”她卻笑起來了,“讓羿帶我去花園好了。”還不等嬤嬤提出反對,羿便足尖一點,穿窗而出。彷彿一陣黑色的風掠過,兩個人便從室內倏地消失不見,只餘下窗口攀爬的九重葛葉子微微搖動。
一室的侍女撲到了窗檯上,驚呼著朝下看去。只見羿穿著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蔥蘢的花木中輕巧地來去,從高達十幾丈的寢宮一層層躍下,轉瞬已經平安地抵達了地面。
侍女們面面相覷,忍不住驚嘆:“天啊,他簡直像神一樣!”“別說這種褻瀆神靈的話,”蘇婭嬤嬤蹙眉,“不過是一個東陸來的奴隸。”
“東陸來的?對啊,他的頭髮是黑色的!”侍女們好奇地低聲叫起來,忍不住地議論紛紛,“可是一個東陸人,怎麼會到了這裡呢?他幾歲了?嬤嬤,你在宮裡待了那麼久,你肯定知道。”
蘇婭淡淡說:“是公主在大競技場上把他撿回來的。”
“原來他是個角鬥士啊!”侍女們睜大了眼睛——公主已經去花園了,她們得了空閒,便如平日那樣聚在一起,一邊整理房間一邊閒磕牙,對神秘莫測的教皇一家充滿了好奇,“怎麼,是公主赦免了他麼?”
“嗯,聽說那一次角鬥裡,他殺了十四個對手,最後卻差點死在一個東陸老兵的槍下。”蘇婭嘆了口氣,追溯起許多年前的往事,“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皇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經死在那裡了。”
“教皇居然肯聽從公主的請求?”侍女們不禁詫異,她們清楚平日教皇對子女的冷酷嚴厲。蘇婭嬤嬤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爾公主九歲的生日,教皇剛登基一年,許諾要給公主一件稱心如意的禮物——若換在平日,哪有那麼容易?”侍女們紛紛點頭,嘆息:“羿真是好運氣呢。”“我覺得運氣好的是公主也說不定,”蘇婭嬤嬤嘆息,“從翡冷翠到高黎國,如果不是羿,我覺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來。好了,大家快去給公主準備午餐吧!”“噢……”侍女們餘興未盡地議論紛紛。“看來,以後還真的要對羿客氣一點呢,”剛入宮沒多久的年輕侍女拍著胸口,吐了吐舌,“以前我總覺得他和別的睡毯子的奴隸沒什麼區別。”“怎麼會沒區別?你眼睛瞎了麼?你看公主對他多好。”另一個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個出身高貴的東陸人,或許以前也是個皇子呢!”
眾位侍女嬉笑,其中一個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算了吧……對那傢伙客氣也沒有用。他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瞎子呢!”
“咦,露西婭,你該不是已對他獻過慇勤了吧?”周圍哄笑起來,侍女們紛紛拿象牙摺扇敲打那個年輕同伴,“你這個小蕩婦,連羿也不放過?怎麼,你吻過他麼?他頭盔下的那張臉英俊麼?”
“胡說什麼啊!”那個活潑輕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轉過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來他真是個瞎子,竟然拒絕了我們的露西婭!”大家歡快地揶揄起來,“看來羿除了公主殿下外,是對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皇宮裡的年輕女孩聚在一起,總是免不了討論這些話題,說來說去都離不開宮裡的男子。而露西婭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一個,她性格活潑,舉止輕佻,和宮中多位侍衛關係曖昧,甚至還誇耀自己和大皇子有過一夕露水之歡,卻在羿那裡吃了一個閉門羹,此刻無意說漏嘴成為了姐妹們的笑柄,她心裡立刻如潑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來。
“呵,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西澤爾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刻毒地嘀咕了一句。
“露西婭!”蘇婭嬤嬤驀然沉下了臉,厲喝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