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恍若有些失神,西澤爾拖著受傷的腿緩慢地走過空曠的大廳,一路上想著別的什麼,直到黑暗裡忽然伸出一根純金的權杖,攔住了他的去路。
在這樣深的夜裡,空蕩蕩的大廳角落裡居然還站著一個人,穿著華麗的長袍,頭戴高高的冠冕,手持鑲有紅藍綠三色寶石的黃金權杖,雙眸在陰影裡閃耀如鷹。
“父王?”他一驚,勉強地走過去,跪倒在那一襲法袍下,親吻對方的袍角。
“西澤爾,我的孩子,”那個熟悉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帶著某種令人顫慄的力量。一隻手垂下來,撫摩西澤爾的頭頂,“事情辦妥了麼?你是否已經成功地說服了阿黛爾?”
“是的。”他恭謹地低語,“她已經接受了您所賦予的命運。”
“呵,我就知道她無法拒絕你,就如你無法拒絕我一樣。”教皇在黑暗裡微笑,手停在兒子的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孩子……擁有你們兩個,勝過擁有世上所有珍寶!”他沒有回答,忍不住在黑暗裡微微發抖。教皇眼裡閃過警惕的光:“怎麼了?西澤爾,為什麼你抖得那麼厲害?”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低聲回答:“剛才……那個病又發作了一次。”
“可憐的孩子,我還以為你的病情已經逐漸好轉了呢。”教皇明白過來,忽地在黑夜裡笑了,聲音變得低沉而誘惑,“那麼,我的好孩子,上一次你說服了阿黛爾嫁去高黎國,我讓你如願以償地成了南十字軍團的契約長;這次你又幫我說服了她去東陸和親,需要我給你什麼樣的獎賞呢?”
西澤爾沒有回答,冰藍色的眼睛裡有光一閃而逝。
神廟裡的空氣有一剎的凝滯,風的聲音顯得分外清晰。這片刻的沉默,讓方才談笑殷殷的這一對父子之間,轉瞬出現了薄冰般的冷場。教皇凝視著他的孩子,而後者一直低著頭,發抖的身體漸漸靜止下來。
終於,兒子抬起頭來了,淡色的唇角帶了一絲笑:“父王,我希望您能把對付晉國的事交給我處理。“這樣,我就能在三年之內,為您打通征服東陸之路!”
黑夜的最深處,高大的蘇美女神像靜靜佇立,月光如霧。神像背後,有一雙眼睛靜靜地凝視著這一對在暗夜裡拿女兒和妹妹做著某種交易的父子——隨著這一席對話的進行,那雙眼睛轉換過各種不同的神情。
手在漆黑的劍柄上握緊,羿在黑夜裡抬起頭來,頭盔下的眼睛亮如雪刃。然而那種殺氣在心裡翻騰了許久,最終還是勉強被克制住了。他再也不去想公主的那個命令,轉身悄無聲息地躍下了神像,隱沒在夜色裡。
第二天清晨,當蘇婭嬤嬤端來金盆時,才發現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夜沒有休息好,公主美麗的藍色眼眸里布滿了血絲。她陷在柔軟重疊的被縟內,熱度急速上升,額頭上雖然敷著冰袋,卻依然燙得可怕。她雙頰緋紅,呼吸細微急促。
“公主,要叫醫生過來麼?”年長一些的宮廷女官實在憂心,繼續用冰袋敷著她的額頭。“不用了,”阿黛爾的聲音微弱,“把哥哥留下來的藥給我。”旁邊的侍女連忙捧來水晶的杯子,裡面還有半杯琥珀色的液體。蘇婭嬤嬤扶起公主,讓她斜斜靠在繡金靠枕上,蘇婭嬤嬤用銀匙攪拌著藥,一勺一勺地喂入公主的口中——那玫瑰般鮮豔潤澤的雙唇,如今就像枯萎的花瓣。只是喝了幾口,阿黛爾的身子便撐不住,一邊咳嗽,一邊往下滑去。“去叫西澤爾殿下來吧。”蘇婭嬤嬤實在擔憂,輕聲吩咐旁邊的侍女。“一早就派人去找過了。但二殿下陪著大胤來的使者去了城外的獵場。”侍女低聲回答,有點無所適從,“嬤嬤……要不要去知會一下大皇子或三皇子殿下?”“別,別去!”阿黛爾忽然一下子撐起身來,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不要見他們!不要見蘇薩爾……咳咳,和普林尼!”侍女們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歷任教皇一樣,身為最高神職人員的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沒有名義上的妻子,但卻不妨礙他擁有不計其數的情婦。那些情婦除了揮霍他的金錢之外也給他生下了四個私生子女,對外稱之為教皇養子女。
這些孩子因為有著不同的母親,所以相互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西澤爾兄妹的母親:美茜?琳賽,是一名來自東方的女人,她出身卑微,性格古怪,因為沒有任何背景和勢力,一直在宮廷裡受到排斥。而自從生母十年前被異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義燒死在火刑架上後,這對孩子更加孤立了,幾乎和其他兄弟斷絕了來往。
阿黛爾在一陣劇烈咳嗽後再度平靜下來,靠著軟枕,忽地用眼睛示意,看了看窗口。“公主,要打開窗子麼?”蘇婭嬤嬤跟隨了公主多年,很快反應過來。她微微點頭,露出渴望的表情。“可是醫生說公主還在發熱,不能吹風。”蘇婭嬤嬤輕聲勸阻。然而阿黛爾還是定定地看著窗口,抬起一隻手指著那裡,不停輕聲咳嗽。那個溫柔安靜的少女再度表現出了某種驚人的執著,迫使嬤嬤不得已做出了讓步。“吱呀”一聲,兩個侍女合力抽出了窗閂。巨大的玫瑰窗被打開了,清晨的日光穿透了重重紗帳灑入,滿室的燭火登時為之黯淡。隨著日光一起進入的,還有清新的風。翡冷翠三月的風在舞動,吹入了宮廷最深處,帶來春天的氣息。無數的白紗被風吹動,宛如一千羽白色的鶴一起撲扇著翅膀,圍繞著床榻上的公主翩翩起舞。阿黛爾在陽光和微風裡閉上了眼睛,仰頭靠在枕上,唇角露出了微笑。“玫瑰。”忽然,她輕聲吐出了一個詞。是的,風裡有玫瑰的芬芳。那種香味隨風而入,四處瀰漫開來,充斥了華麗陰冷的宮殿的每一個角落,讓室內登時有了勃勃生機。
“是的,公主。”蘇婭嬤嬤點頭,順著她的話接下去,“已經是三月,東方的季候風來了,七成的玫瑰已經含苞待放,奴隸們已經開始在種植園裡採摘了。”
“是麼?”阿黛爾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歡喜神情。玫瑰是翡冷翠的國花,也是教皇國享譽西域的特產。翡冷翠位於西域心臟,以神權震懾諸國。雖然只有一千頃的土地,但其中十分之三卻種滿了玫瑰。
這種紅白兩色的玫瑰在每年三月季候風到的時候準時開放,整個國家便沉醉在一種特別的芬芳香氣裡。在季候風過後、五月的第一次露水降下來之前,那些開得最好的玫瑰便從枝頭被採摘下來,經過一系列精密複雜的加工,製成各種秘製的胭脂或者香料,送往西域各國,甚至沿著遙遠漫長的商道輸入東陸諸國,風靡各地。
上百年來,其他國家也曾試圖引種這種奇特的玫瑰,而不知為何原因,卻無一成功。於是“翡冷翠玫瑰”成了翡冷翠獨有的花卉,每一年都能給教皇下屬的領地帶來一千萬盎司黃金的收入,超過了農耕漁牧,成了這個宗教國家的主要收入來源。
為了準確地預測玫瑰開放的時間,翡冷翠的天文學家細心地記錄每年東陸季風到來的時間、強弱和頻率,繪下了一張張圖紙——季候風在極坐標上行走的軌跡,形如一朵綻放的玫瑰,所以也被稱為“風玫瑰”。
風玫瑰圖是翡冷翠最著名的標誌,被運用在無數的建築、繪畫和裝飾上。
“上次玫瑰開的時候,我還在高黎王宮。”阿黛爾喃喃自語,神色恍惚,“那個老朽的國王為討我喜歡挖空了心思,甚至把整個王宮的花草都拔掉,種滿了翡冷翠移植來的玫瑰。可惜那個傢伙不知道,那些玫瑰一離開故土,就再也不會開花了……它的命運只有凋零和枯萎。”
侍女們沉默,不敢開口。
——誰都知道,被迫遠嫁高黎的那兩年是公主永遠不願提及的噩夢,沒有人敢問那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甚至連陪著公主嫁過去的蘇婭嬤嬤也一直保持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