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哥哥。”阿黛爾輕聲喚,試圖讓他的眼神凝聚起來,“哥哥?”他應聲睜開眼,虛弱地看著她,他眼裡的瘋狂如同霧氣一樣在消散。那一瞬,她在他散亂的眼神裡看到了無數東西。“阿黛爾……”他低聲呼喚她的名字,聲音因為方才的一輪病痛而嘶啞。她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將它貼在自己臉上,啜泣:“我在這兒。”“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你應該明白。”當他凝聚起神志時,第一句話就是如此,“我不是。”她沒有再辯駁,只是無聲地點頭,淚水一連串地落下來。“你將來會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和我。”他輕聲道,痛苦地看著她,嘆息,“但是……現在讓你這樣難過,還是我不好啊……”西澤爾勉力抬起手,撥開她垂落到自己臉頰上的散亂長發,喃喃道:“算了。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別去了……不要怕,我會替你拒絕父親。”
“阿黛爾,要記住,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你更重要——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後。”
阿黛爾怔怔地看著哥哥蒼白消瘦的臉頰,然後仰起頭來。天花板上繪滿了著名畫家的名作,那些穿越了百年時光的畫面華美而繁複,描述著天國的景象。畫中諸神在看著他們,眼裡彷彿垂落悲哀的光。
她仰著頭,臉浸在月光裡,美得恍如虛幻。“哥哥,回去吧,已經很晚了。”她靜靜地說,“純公主應該等了你很久。”“我也該休息了。明天要重新準備一件嫁衣,希望還來得及。”
三月的翡冷翠之夜,淒清而安靜,只有夜鶯輕啼。寂靜的聖泉殿裡所有的侍女和奴隸都已經休息了,垂落的金質燈盞裡的火隱隱跳躍,映照得滿壁的神像宛如躲在陰影裡偷笑。
羿抱著劍,裹著一塊舊羊皮毯子,靠著雕滿了玫瑰的描金門框閉目休息。
六尺見方的毯子相對於他高大的身材來說捉襟見肘,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免得靴子從毯子另一頭穿出來。就是在睡覺時,他也從不脫下戰甲和頭盔。那張臉藏在冰冷的頭盔之下,被護頰和護額擋住了大半,只露出眉目和鼻樑,線條如刀刻般利落。長發從頭盔裡垂落下來,純黑如墨。
——那是來自遠東大陸另一端的發色。額頭的發際線裡,還深深烙著一個青黛色的印記。——那是奴隸的印記。和所有奴隸一樣,他沒有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甚至沒有一張自己的床,只能睡在那一塊舊毯子上,徹夜在門外守護著主人,絲毫不敢鬆懈。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激烈的爭吵聲終於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是哭泣和長長的沉默。當外面鐘聲敲響三下的時候,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西澤爾皇子蒼白著臉走出來,也沒有看一眼倚在門外休息的他,逕自離去,腳步微微踉蹌。
羿悄然睜開了一隻眼,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彷彿是為這一對兄妹之間的奇特感情嘆息。
西澤爾的背影浸在清冷的月光裡,顯得如此孤獨又如此脆弱。無法想像,這個病弱的少年在一年之前還曾率大軍攻破了高黎國的帝都。在帕提亞平原的聖戰結束之後,整個西域的格局都為之改變,翡冷翠的力量空前擴張,教皇的勢力再也無人可以抗拒。而西澤爾也被教皇授予了瓦倫蒂諾公爵的稱號,成了教廷的南十字軍的契約長。
——看來,在生命裡第一次長達兩年的被迫分離中,這一對兄妹彼此身上有了如此深遠的改變,再也不能像童年時代那樣親密無間,同心同意了。
羿側過頭傾聽著門內的聲音,公主似乎在哭,細微而壓抑。他嘆了口氣,將身子蜷起來——看來,公主已經屈服了,大概很快就要遠赴東陸和親了吧?
那一瞬,他黑色的眼睛裡有某種可怕的表情燃燒起來,面容微微抽搐。東陸……東陸。難道在他的宿命裡,居然還有重新踏上東陸土地的那一天?
高大的奴隸倚著門框,怔怔地看著夜空裡的冷月,眼神漸漸變得恍惚而遙遠,他甚至沒有聽到床頭金鈴被拉動的聲音。直到公主幾度出聲呼喚,他才回過神來。
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推門走入了寢宮,在榻前五步開外單膝下跪。彷彿是被剛才那一場爭辯鬧得累了,她靜靜地躺在柔軟寬大的床上,臉上殘留著淚痕,看著應聲入內的黑甲劍士,露出一個蒼白疲憊的微笑。
“羿,”她輕輕說,“對不起。”他站在床前,用愕然的眼光看著她,做了一個詢問的手勢。“哥哥剛才的話,你聽到了吧?”她明白他的忍耐,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聲道,“他,他說你是奴隸。我要替西澤爾向你道歉……我從來沒有當你是一個奴隸,羿。”鋼鐵一樣冷硬的臉動了一下,羿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回以一個手勢。“我就知道你不會生氣。”阿黛爾舒了一口氣,帶著淚痕微笑起來,“羿,你真好。”他無聲地彎起唇角,用手指了指頭頂繪滿了諸神的天花板,又指了指身側黑色的劍,將手按在心口,眼神莊重地點了點頭。“謝謝,我不會說話的羿。”阿黛爾輕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羿回手按著喉嚨上的傷口,歉意地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模糊的音節,嘶啞如某種獸類——那道可怕的傷口橫貫了整個頸部,雖然沒有將他的頭顱一刀斬下,卻很顯然已經損毀了他的聲帶。
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用手勢詢問公主有何吩咐。
阿黛爾嘆了口氣,將眼神投向門外:“羿,麻煩你跟著我哥哥好麼?他受了傷,又不肯讓人送。剛剛出了高黎刺客的事情,那麼晚一個人回去,我有點擔心。”
羿點了點頭,用手一按左胸的甲冑,領命轉身而去。
然而想了想,他還是從門口返回,小心地拉過被縟蓋住她,然後鬆了金鉤,放下紗幔。在寬大柔軟的床上,她顯得那樣嬌小,躺下去的時候幾乎被重重疊疊的絲綢被子淹沒,純金色的長發水藻一樣鋪開,如同天使收斂了羽翼在一片潔白的雪原裡沉睡。
他脫掉手掌上的護套,小心地伸出粗糲的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羿,我沒事,”那個天使躺在柔軟的床上對他微笑,“去吧,這裡還有其他人。”
她再次拉動床頭的金鈴,旋即有一隊侍女應聲而入。帶頭的蘇婭嬤嬤點燃了薰香,將滿盤瓜果和金盃放到了床頭,開始繼續徹夜地守護在生病的公主身邊。
“去吧。”她對他微笑。
他遲疑了一下,無聲地退出,消失在門外清冷的月光下。
走出房間,外面已經是深夜,星辰滿天如鑽石。冷月下的聖泉殿莊嚴森冷,鋪著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著月光,皎潔晶瑩,令歸去的少年彷彿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