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
“是的。看起來很糟糕——”費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認這個噩耗,抓了抓腦袋,“船伕說他大概是因為在宴會上喝多了酒,深夜歸來時從橋上跌入了水裡,不小心磕破了後腦勺。在今天撈起時,已經至少在水裡浸泡了三天。”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凝視著懷裡的白玫瑰,臉色極其蒼白。
“我已經給了撈屍人足夠的錢,可以辦一個體面的葬禮。”費迪南伯爵低聲嘆氣,“可憐的拉菲爾,除了藝術和情敵,他在翡冷翠一無所有。”
“走吧。”阿黛爾公主沉默許久,輕聲道。
她從膝蓋上的花束裡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輕輕地將它投入了台伯河——橋下污濁的河水打著漩兒,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潔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個亡靈在船上凝望著她,哭泣著,拚命伸手,卻無法觸及那朵飄零的玫瑰。
馬車得得而去,車廂內卻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冷寂。
費迪南伯爵輕聲:“公主似乎在沒有看到屍體時,就認出了是誰?”
“是的。”阿黛爾忽地笑了,“因為我能看到他的靈魂在台伯河上飄蕩。”
他啞然看著她,神色裡不知道是吃驚還是失笑。
“不害怕麼?伯爵?”阿黛爾抱著那束白玫瑰,凝視著虛空,輕聲開口,聲音飄忽冰冷,“下一個,或許就是你了。”
她終於轉過頭看著他,帶著一種疲憊無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對麼?不錯,這一切都是我哥哥干的。”阿黛爾低聲的笑了,帶著一點點悲哀和一點點憤怒,“那個影守‘雷’並沒有離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跡地處理掉了,從弗蘭克到拉菲爾——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輛馬車裡招搖過市,難道不害怕麼?”
“哦,”費迪南伯爵的唇角掠過一個微笑,“我可以把這些話理解為公主是在為我擔心麼?”
“……”阿黛爾無語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對這個翡冷翠社交界裡最著名的花花公子說什麼才好——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上流貴公子的做派,傭儻風流,極盡慇勤。難得的是那種慇勤卻並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體貼得體的。
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知道在女人堆裡打過多少滾,應該是沾染了滿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這個人卻是反常的清爽乾淨,帶著某種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測。
“我當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麼不測。”她抽出手來。輕聲。
“哎,我本來以為公主會非常的討厭我,”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用一種坦率地語氣道,“我不像那些您所鍾愛的藝術家,光會挑些好聽的來說給您聽,我是一個直接簡單的人——在開誠布公地說出接近您的意圖之後,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厭惡我的了。”
“哦,不,不。”阿黛爾搖了搖頭。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為伯爵一開始就那麼坦率,我才記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種理由掩蓋自己內心、帶著面具生活的人,伯爵您實在是好得太多了。”
“是麼?那我真是太幸運了——”費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嘆氣,“可惜今天沒隨身帶上戒指,否則我一定會趁機就跪下來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爾啞然失笑,不知道對這個花花公子說什麼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馬車停下。
聖·雪佛公墓是翡冷翠最大地墓地。是為了紀念那位一百年前的著名聖徒而建造。
傳說當時翡冷翠在教皇聖卡尼古拉的統治下變得極度奢靡腐敗,特權階層驕橫跋扈。貧民奴隸們卻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十五年,終於激起了神的憤怒。神派出了熾天使來到凡間,化身為聖徒雪佛,號召市民們起來反抗。聖雪佛手執火焰聖劍,焚燒了奢靡的教皇聖卡尼古拉,把人們從苛酷的統治裡救拔出來,重新建立了一個潔淨的教廷。
當聖徒雪佛完成了這一切後,在一次宏大的彌撒上亡故,悲痛的人們便將他葬在了聖特古斯大教堂旁的墓地裡,並將這片墓地以他的名字來命名。
夕照下,聖雪佛墓地裡成千上萬的十字架彷彿死亡的森林。墓地的那一邊,是莊嚴宏大的聖特古斯大教。風從海上來,迴旋在如林的十字架中,低低訴說。夕照如血,將一切都塗上了濃烈的色彩,彷彿一幅精美絕倫的油畫。
費迪南伯爵靠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看著公主一個新立的墓前屈膝跪下,將手裡地白玫瑰放在碑上,闔起了雙手輕聲祈禱。他默不作聲地將視線投注在那塊大理石地墓碑上,上面用金粉刻了一行字:
“神忠誠的僕人:蘇婭·克勞馥安眠於此。”
他默默看著她跪在斜陽裡,把頭靠在墓碑上低聲祈禱了很久,藍灰色的眼裡也閃過了一絲奇特的表情,不出聲地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了唇上。
“公主,回去吧。”沉默了很久,他走上去彎腰伸手,“今晚還有一個舞會呢。”
她無言笑了笑,順從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正當要扶起她的時候,費迪南伯爵忽然直覺到了某種不妥,眼角移動,驀地瞥到了地上一個長長的影子。那個影子在墓碑之間悄無聲息的移動,已經不知不覺地靠近了公主身後,偷偷的舉起手臂。
“小心!”根本來不及想,他迅速回過手臂,將她緊緊抱入懷裡。
嘩啦一聲響,他被迎面潑了個透。
“伯爵!”阿黛爾失聲驚呼,抓緊了他的胳膊。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錯覺,似乎身邊站著的是多年前那位黑甲劍士。
“沒事。”費迪南伯爵抱著她迅速地後退,靠在了一棵樹後。直到確信對方沒有再度靠近,才騰出手抹了一把臉,“不過是水而已公主不要擔心。”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出現了!”一個蒼老而尖利的聲音迴蕩在墓地裡,驚起了一群鴿子撲簌簌的飛,“神啊……魔鬼的孩子回來了!翡冷翠要滅亡了!”
“莉卡嬤嬤!”阿黛爾看清了來人,脫口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