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
“怎麼?”公子楚微微蹙眉。
“他們不肯走……十二名士人說公子若不出山,便將自刎於門外。”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明日將領著內閣大學士、三司六部在門外跪請公子,除非等到公子答應出山,他們絕不會離開。”
“呵……”公子楚冷笑起來,“那就讓他們跪著吧!”
青衣使者沒有說話,站在了公子身後默默侍立。
“子康,門外那些人有沒有認出你?”公子楚忽然饒有興趣的問。
“沒有。”青衣使者短促的回答。
“看來,衛國紫夫人的面具果然做得出神入化。”公子楚微笑起來,回過頭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來,仔細端詳了片刻,笑了,“你看,如今就算面對面,連我也認不出眼前這位便是昔日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了。”
青衣使者沒有回答,眼裡掠過笑意,卻有些疲倦。
“坐吧,別老站著。”公子楚指了指棋盤,“我們很多年沒有下棋了。”
衛子康微笑了一下:“奴才在宮裡站得慣了,已經不習慣再坐著和人說話。”
“……”公子楚沉默了一瞬,卻只是嘆息,“是啊,好久了……從派你去衛國做間諜開始,到再度回大胤深宮做眼線,你離開我身邊已經十幾年了——真是辛苦你了,子康。”
衛子康卻只是微笑:“公子也辛苦。”
“可曾怨我?”公子楚嘆息。“畢竟淨身入宮,不是一般人能忍受。”
“不曾。”回答是短促而毫不遲疑的,“奴才一家三十餘人,皆因公子而沉冤得雪、刀下餘生——家父臨終曾再三告誡說他日若公子有難,子康便是焚身吞炭,也應在所不辭。”
“在所不辭……”公子楚喃喃重複,忽地道,“是,這便是‘士’之道了——這一場爭鬥裡,若不是你們。我便早已敗了。”
“公子禮賢下士,天下歸心。”衛子康回答。
禮賢下士……還是市恩買好?公子楚沉默下去。拿起了紫玉簫,下意識的便吹了《賀新涼》的第一句。然而彷彿忽然觸動心事,一句未完,卻忽然出了一個破音。公子楚皺眉將玉簫放到一邊,望著旁邊的頤音園,苦笑,“你看,自從阿蠻死後,似乎連吹簫也不大有興致了。”
衛子康低聲:“阿蠻身受公子大恩,為公子死,亦無所辭。”
“止水,”公子楚凝望著頤音園,眼神卻漸漸冰冷,忽然對著空氣發話,“找到那天晚上那兩個掘墓斬我首級的貴妃黨羽了麼?”
頭頂濃密的枝葉忽然分開,一個人影彷彿憑空現形,探頭道:“找到了,殺掉了。”止水懶洋洋地靠著柳樹,抱怨:“你說你交給我的都是什麼任務啊?總是對付這種酒囊飯袋,我的劍都要生鏽了……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對那個公子昭動手?”
“好了,你可以走了。”公子楚卻不耐聽他抱怨,揮手。
止水嘀咕了一聲,枝葉簌簌閉合。那個忽然出現的人又憑空消失了,就像融化在空氣中一般——衛子康抬首看著滿園的綠意,不由微微凜然,在這看似空曠寧靜的園中,不知道埋伏著多少死士高手,在靜靜守衛著這個位於大胤風暴核心的年輕公子。
“子康。這次能一舉拔除貴妃黨羽。你居功第一,”公子楚看著台下荷花,道,“雖然你不圖封賞,我定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公子抬愛。”衛子康苦笑,“奴才不過一介殘廢之人,無子無女,要封賞何用?”
“……”公子楚無話可說。
“不過,”衛子康遲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倒是有一事,想請公子開恩。”
“哦?”公子楚望向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忽地輕笑,“莫非是為了貴妃?”
衛子康身子一震,那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雖然看不出表情,但眼裡光芒的變幻之強烈,已經將他內心的情緒表露無疑。他倒退了一步,訥訥:“公子,果然,你早就已經……”
“是,”公子楚輕敲欄杆,嘆息,“在你私放她逃走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
“……”衛子康一顫,許久才輕聲,“公子已殺了她麼?”
“不。”公子楚卻搖頭,“我沒有派人去追殺她。”
衛子康詫然,不知說什麼才好,卻聽公子嘆息:“你雖回稟我說貴妃已經畏罪自殺,並帶了屍體來回覆——但這招借屍還魂卻是我早已用老,又何嘗能瞞過我?”
他微微一笑,看著青衣宦官:“你不忍殺她,最終還是放過了那女人,是不是?”
衛子康頹然靠在欄杆上,許久才緩緩點頭:“是。”
“子康,雖然你算計了她十幾年,看來終歸還是不忍心啊……”公子楚笑了一笑,眼神卻沒有絲毫譏誚和輕視,只是嘆息,“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會不愛惜呢?——不要說你,便是我當年將其送入宮中時,又何嘗沒有不捨?”
沒有料到公子會這樣說,衛子康反而有些吃驚,定定看著公子。
“只是,對我來說,無論她再怎樣的美麗、聰敏、可愛和堅強都毫無意義——如果她是我、是大胤的阻礙的話。”然而公子臉上沒有絲毫感情的波動,只是撫著欄杆,凝望驪山下的無垠國土,聲音平靜,“光這一條便已經足夠,其餘皆不足道。”
衛子康說不出話來,第一次發現恭謙溫文的公子眼神竟是死一般的冷酷。
“不過,我不怪你。”公子楚忽地對他微笑,“而且我的確沒有派人追殺她——如今她大概已經到了龍首原,說不定已經和舒駿見面了吧?那是你的心願麼,子康?”
“……”衛子康意外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聲,“公子仁慈。”
“仁慈?”公子楚喃喃重複,忽地嘆息,“是啊……讓她能在死前見舒駿最後一面,讓生離死別多年的這一對伉儷能死在一起——的確也算是夠仁慈了。”
“什麼?”衛子康失驚,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凰羽夫人那個女人,我絕對是要殺的——我不會對這樣一個敵人手下留情。”公子楚忽然收斂了表情,冷冷開口,“我沒有仁慈、或者說愚蠢到這個地步——我之所以放她走,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早就已經是一個要死的人了!”
衛子康身子猛然一顫,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
卻見公子楚拍了拍手,輕喚:“雪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