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被她疑問的目光盯著,特別是最後這句話透著淒厲,害得我那隻被她拉著的手濕漉漉地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飾也毫無意義了,她拉著我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額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對她說:“外頭下雪了,方才來翊坤宮之前,我站在乾清宮後面玉階上看下雪,望得眼睛痠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盡頭,那紅牆綿延的盡處……”
她聽著,漸漸放鬆了些,我心裡也靜下來,向她一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長,卻只是這樣盲目的一場輪迴,走在今天,看不見明天……或許明天,腳下就是懸崖了,今天這一步,卻仍然會踏出去。”
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彷彿能聽見雪片落在殿頂琉璃瓦上的動靜,我自言自語般繼續說著:“你知道嗎?天下都知道咱們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卻是個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還有輪迴,他總是急著要去做很多事情,他總是怕一切都來不及,卻來不及停下來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興於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後敗於皇上的恩典,或許正如一朵花兒,春天開了,秋天敗了,這個‘果’,原來是有因的……”年妃又一次捏緊了我的手,很輕很慢地說著,忽地嫣然一笑,無端百媚橫生,“妹妹這樣有慧根,你竟告訴我,既然都是夢幻泡影,我們為何要來世上,白白走這一趟?”
我無語,她的笑卻漸漸斂了,雙眼微微合上,像是耗盡了力氣,要躺著好好眯一會兒。
李嬤嬤卻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支香來點上,抖抖地伸到年妃鼻下,只見那柱青煙筆直上升,沒有絲毫波動。
看了那煙柱許久,我才想起要把手從她尚溫熱的手中取出來。
把她的手輕輕放好,站起來凝視她又迅速枯槁下去的容顏,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寒冷徹骨的宮殿,身後傳來稀稀拉拉幾個人的哭聲。
沒有要轎子,懶得理睬高喜兒的大驚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宮,胤禛站在玉階的頂端等著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
登上最後一級台階,胤禛從厚厚的斗篷下伸出雙臂,擁我入懷。
他的胸膛是溫暖的。我閉上眼,把臉貼近,聽他心臟有力的搏動聲音,放心地舒出一口氣。
第四十九章 了結
年妃薨逝,以皇貴妃禮隆重葬於皇陵,上諭稱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不到年底,其父年暇齡也在家中病死。
死了一位妃子,在宮裡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對外面來說,除了因為聯想年家曾經的盛極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諸多猜測、感嘆的話題之外,這件事很快就沒入過往時光的煙塵,成為歷史。人們更關心的,是現在。
雍正三年年底,年妃死後不久,年羹堯案所有涉案人均已受刑,完結了此案。
“託孤”重臣,為皇帝登基立下汗馬功勞的“舅舅”隆科多被以小事懲罰降職。
簡親王雅爾江阿因“人甚卑鄙,終日沉醉,將朕所交事件漫不經心。專懼允禩、蘇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親王。
已廢裕親王,“老庶人”保泰居然真的重病不起。
“十四爺”允禵因為“任大將軍時任意妄為,苦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從貝勒降為貝子。
“九爺”允禟因為“攜銀數萬兩往西寧,買結人心,地方人等俱稱九王爺”,被革去貝子爵位。
“八爺”允禩因其手下杖殺一名護軍,“擅專生殺之權,甚屬悖亂,應將允禩革去親王,嚴行禁錮”。
……
要動手了!連宮裡做粗役的太監宮女都在私下交換著這四個字,大約全天下都已經在等著看看,皇帝會多麼徹底地清除“八爺黨”。究竟會不會對恨之入骨的幾個叔伯兄弟,下最後殺手?
無論如何,年總是要過的。又到除舊迎新時,皇帝許下的給聖祖康熙“倚廬守喪”三年期滿,皇后奉旨仍遷回了坤寧宮居住,皇帝大宴群臣、賞戲同樂。
但胤禛不喜歡聽戲。不但自己不喜歡,還最討厭王公大臣家中眷養戲子、收留科班、特別是從南方收羅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偏偏這些都是京中富貴人家最喜歡的消遣。
所以正月初一,皇帝給朝中大臣賜晚宴並賞戲,連後宮女眷也都有份兒參與喜慶大禮,應該最是熱鬧的時候,李德全突然跑回養心殿全部更換過了器具、佈置一新的東暖閣,對我說,皇帝覺得煩悶,要我去漱芳齋迎候,立刻隨駕去圓明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