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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醫生》第18章


  坐著敞開的吉普車經過灼熱而塵沙飛揚的沙漠的這段顛簸旅程,確實把他折騰得筋疲力盡。穿上阿拉伯長袍,除了兩隻眼睛,整個面部都給包裹在頭巾內,范篤拉坐在金屬硬板座位上,雙手緊緊抓牢前面座位的靠背,將眼睛埋在臂彎,以躲避吹進來的細沙。這種炎熱以及作漩渦狀的塵沙,似乎並沒教萊娜有什麼不舒服。她就坐在他身邊,大腿間夾了一枝自動步槍。他真奇怪司機何以能夠在這種沙漠中看得出路徑前進。

  范篤拉大夫腳下放著一只裝了緊急外科器材、一組藥水與繃帶以及兩只裝了消毒液的塑膠容器。簡短的無線電訊息並沒說明是什麼樣的傷,而當時又不可能和薩爾瓜取得聯絡,問更多的問題,因為那時電臺正有別的任務。

  「他們正在慶祝,彷彿這是一大勝利!」當他看見萊娜受了穆瓦夸營地歡樂的感染,跳著舞走過手術帳篷的時候,不禁搖搖頭地這樣說。他幾乎不認識她:她已完全失去理性,而為那種狂熱的火焰所改變。他抓住她的肩膀,搖她,將她拉到身邊。「清醒,萊娜!注意!不要沉迷下去!他們已經將婦女和孩子們帶下到沙漠中央來了。這些無辜的人和你們反以色列的聖戰扯不上關係……」

  「沒有無辜的人!」萊娜叫喊著,掙脫他。「全世界對阿拉伯人的受苦受難竟然袖手旁觀,怎麼沒有罪!」

  「那只是想使恐怖主義看來正當的一種辦法。」

  「這是使得人們用腦子想一想的辦法!你是否實際見過巴勒斯坦難民營?你去那裡──我會要求卡拉巴希大夫讓你在那裡和他們同住一個月,這些可憐人中間的最可憐者,只要住上一個月,然後你就會拿起最近的一枝槍,對著資本主義者開火!成千成萬的婦女和兒童在這個沙漠裡垂垂待斃,每一個人都和我們此刻帶到這裡的那些人一樣無辜。而他們只有四十九名婦女和十三名兒童,但你只要等著瞧,就會見到全世界喊叫成什麼樣子,只因為這些舒服的人必得和我們在一起住上幾天或幾星期。而這就是我們所要的:全世界的喊叫。這樣才能教他們帶點腦筋想一想!」

  「一張這麼漂亮的嘴巴怎麼會這樣講話,」范篤拉大夫正在收拾他的緊急外科手術包。

  「你是站在反動的這一邊!」萊娜喊叫著,握緊拳頭。

  「我是一名大夫,我站在病人一邊。」

  「你的政治立場是什麼?說吧,哈金.帕夏,說出來吧!」

  「我的政治包括很好的手術切口和不會再度裂開的縫口。」

  「你在有意規避問題。你是一名政治太監!」

  「說得一點都不錯!」范篤拉大夫哈哈大笑。「萊娜,妳總歸是個女人,我幾乎懷疑這一點!老天爺,女郎,你該愛一個男人,生養孩子──當然,做為一名革命新娘,此刻,妳是否已經注意到妳的伴侶是個不能人道的男人?」

  這正好和六個星期前的情形相同,那時范篤拉頭一回吻了她──而後來就未再吻過。萊娜這幾個星期以來一直都在渴望著,並儘可能接近他,當他每次並非必要地看得她久一點,她那大而黑的眼睛就會誘惑他,她那長得勻稱的臉也會因滿懷希望而顯得溫柔。但他沒碰她。她無法瞭解這一點。

  可是,現在他又吻她了。而這時她正再次為愛國主義的火焰所燃燒,她的眼睛冒火,她那美好的身軀因憤怒而顫抖。然而,也再次在他的臂彎裡一無辦法,所有她的反抗意志已經消失不見。艾希拉夫大夫碰巧在這個節骨眼撞進來,清清嗓門,用一種平凡的語調問:「現在可以動身了吧?」

  「當然。」范篤拉大夫放開萊娜。「再一罐藥液、麻煩妳,萊娜。」

  萊娜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跑過艾希拉夫大夫身邊,並在他的外脛骨上踢了一腳,跑出帳篷,進入倉庫。艾希拉夫大夫的嘴巴扭曲著,她踢的這一腳教他有點吃不消,不得不用雙手抱住一根金屬的帳篷柱子。「如果你能救這個小魔鬼服貼,哈金.帕夏,他們會把你供奉在穆罕默德旁邊!」他說,用他那隻肉感的鼻子,深深地呼吸。「不過,我要給你一個警告:不要玩弄她。萊娜可是真的愛上你。你會贏得萊娜一切所有──或許你會發現自己掉在地獄!」

  現在,他們正沿著沙漠裡的車轍衝撞前進,烈日無情地曝晒黃白色的沙漠,濃而令人窒息的塵霧圍繞著他們。范篤拉咳嗽,用手遮掩著眼睛,低著頭躲在前座背後,心想或許在他們抵達薩爾瓜機場之前,就會因脫水窒息而死。

  三小時之後,萊娜有點心疼他。她從座位底下拿出一塊防水布,蓋在蜷縮著的范篤拉大夫身上。這使得本就教人窒息的熱更糟,但倒是擋住飛揚的細沙。范篤拉作了幾次深呼吸,擦掉眼睛上堅硬而銳利的沙粒,斜靠在那隻裝有消毒藥水的塑膠罐上。一隻手偷偷地放進防水布下面。這是萊娜長而緻細的手指。

  「現在好一點嗎?」她問。

  我的老天爺,范篤拉想,她還能夠說話!這熱已腐蝕我的聲帶!他點點頭,把萊娜的手抓得更緊。發散著一種他所不知道的東方香水氣味:一種茉莉與玫瑰的香氣。他吻著她的手掌,然後將前額倒在上面。

  這個問題他已問過自己好幾個星期,這使他陷入猶疑不決的狀態,再度困惑他。那也就是艾希拉夫大夫間接問過他的同一問題:他愛萊娜嗎?他能否消滅卡蒂亞的形象?她是否就是他的第二生命的滿足──是否范篤拉在此結束,而是一位阿拉伯游擊隊的醫生哈金.帕夏?他仍然不知道這些答案。第二生命仍然太新;他認為已經埋葬了的過去,卻不讓他走。這不只是卡蒂亞,而是他自己的觀念,認定他並沒有造成赫勒森的死亡。他曾夜復一夜地想過這件事,先是在貝魯特,然後在這兒的沙漠裡。他要設法洗清自己──但誰會相信他?

  吉普已經減慢行駛。范篤拉重新坐直,將防水布推到後面,現在這上面已蓋滿細沙,他看看四周。萊娜的手放在他的肩頭上。她的頭幾乎完全裹在頭巾裡,是一堆黃色的沙丘,她的黑色雙眸以奇異的清澈正閃閃發亮。

  「我們快到啦,」她說。「你看見飛機嗎?」

  范篤拉由司機肩頭看過去,只看見微微閃爍的沙漠。除了沙和石頭,旋轉的塵灰,了無生趣的天空以及熱霧中透明的波浪,別的什麼也沒看見。

  「在哪裡?」他問。

  「在那邊。那個閃亮的東西。」

  三個黑點出現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上,來得很快,在它後面揚起白色的塵霧。兩輛吉普上面架著機槍,另一輛是運兵車。他們駛過來,超越過去了,司機和士兵們向萊娜揮手,於是,她和范篤拉又為飛揚的沙粒所包圍,必得躲在防水布下面。靠得很緊,頭靠著頭,他們等待著塵土落定下來。

  「吻我!」萊娜突然說。

  「現在?」

  「是,現在──否則,我要槍殺你!」

  「有力的措詞。」范篤拉吻著她沾滿細沙的嘴唇,而她則用手臂繞著他的頸子,不放開。

  他們就像這樣到達薩爾瓜機場,在防水布下抱得很緊,吻個不停。當卡拉巴希大夫將防水布拉開,他笑了。

  「不錯,好,我相信你──這是在塵灰中維持呼吸的最好辦法!」他說完,隨即熱情的擁抱范篤拉大夫。「萊娜有沒有告訴你,我為什麼要請你來?」

  「沒有。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麻煩。」

  「有個女人生產,哈金.帕夏。」卡拉巴希大夫將圍巾拉上去,把嘴巴蓋住。因為這種無休止的沙漠風是看不見的,直到你的牙齒與舌頭覆上一層細沙。「生孩子倒沒什麼大不了,但母親的骨盤太窄,孩子給困住了,無法落地,每次她用力,孩子反而給楔得更緊。」

  范篤拉困惑地瞪著卡拉巴希。「換句話說,是難產。為什麼你不把這個女人送到穆瓦夸去?」

  「那樣做來不及,我不喜歡移動她的這個主意。我們不要人們說我們無情。我們或許會劫持一架飛機,但尊重一位年輕母親的生命。」卡拉巴希大夫指著那架停在跑道上的飛機,也就是范篤拉本人到達的地點:閃閃發亮的銀色機器,它所射出的光芒好像太陽的白熱,又像是一隻奇怪的、龐大的鳥兒,迷了路。「穆罕默德教訓我們要善待我們的母親們。」

  「卡拉巴希,你要教我落淚了,」范篤拉說著,從吉普裡拿出他的手術包。萊娜和司機拿下車上其他醫療器材。「你真的希望用這種方式贏得國際上的同情?」

  「我們不要同情──我們要回我們的國家!這算過分請求嗎?這得採用暴力使這個世界自昏睡中醒來。西北航空公司的這架飛機不會是我們劫持的最後一架。還有七個突擊團體正在採取行動。」

  「你瘋了,卡拉巴希。」范篤拉拿起他的手術包。「再一次,將我的立場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我在這裡幫一位婦女接生,但並不意味著寬恕你們的實際行動。我甚至不同情你們,只因為我是醫生才來這裡。」

  「這也是所有每個人要求於你的,哈金.帕夏。」卡拉巴希指著飛機。萊娜和兩名游擊隊戰士從吉普上拿了設備。走過停機坪,步向登機梯。這裡沒有移動梯。「你的西方同胞在那邊等候。我有一個要求。在過去幾個星期,你已見到和聽到許多。當你進入飛機,忘了這些──做一名大夫,這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對你們而言,我代表一項不被信任的未定因子?我以前從來不曉得。」慢慢地,范篤拉大夫開始走向閃閃發光的飛機。一位空中小姐的臉龐出現在機門口,然後是整個的她。她已脫掉制服,只戴胸罩和短褲;她那一向修飾得很好的頭髮,現在給汗水黏在頭上。

  「好美的景觀,嗯?」卡拉巴希大夫諷刺地說。

  「空氣調節設備出了毛病嗎?」

  「沒有,當然沒有,在著陸之後,我們立刻將電氣設備毀壞,以避免他們利用無線電與外界接觸。自然,這也連帶著破壞了空氣調節設備。一項必要之惡。」

  「因此,婦女和兒童得坐在鋁盒子裡,沒有任何通風設備,裡面氣溫必然像隻爐子裡的吧?卡拉巴希,你瘋了嗎?」

  「五十八萬巴勒斯坦難民所忍受的還要糟,但沒有一個人為他們煩惱。」

  「我以前好像也聽過,今天聽了好幾次。萊娜對於重複你們的革命理論受過很好的訓練。」

  「是的……萊娜。」當他們走的時候,卡拉巴希拉住范篤拉的手臂,使他停下來。「這倒提醒了我。你是否在和她戀愛?」

  「艾希拉夫大夫也問過同一件事。我不知道。」

  「你最好馬上拿定主意,哈金.帕夏。沒有任何約束的關係,就像他們在西方的那種,不可能發生在這邊沙漠裡。不要向我引述穆罕默德那項被誤解的意見,說什麼婦女沒有靈魂──那是一項虛假的說法。現代的阿拉伯婦女已經充分明白她們自己的價值,而萊娜是那種將整個生命放在愛情上的女孩。因此,接納我的忠告,哈金.帕夏,如果她在你心目中,只是過眼煙雲,那麼別碰她──或者愛她,終你一生,和她生活在一起。萊娜所關心的,沒有別的路。」

  范篤拉沒有說話。他知道卡拉巴希說的沒有錯。他突然又在登機梯腳處停下來:「過去和我仍然距得太近,」他用一種矯情的語氣說。「此刻,站在這架飛機邊,我能感覺到這一點。給我一點時間,卡拉巴希。我本身不是用沙漠裡的沙做的,但我會嘗試全身覆上一層沙。」

  他爬上登機梯,空中小姐已伸手幫忙他上來。萊娜和一位游擊隊員則已消失在這架波音飛機內。

  「你是大夫嗎?」空中小姐吃驚地問。「但──你是一位歐洲人!」

  范篤拉站在飛機主艙的入口處,而火灼般的硬壁以及令人窒息的空氣似乎在等著他。他渾身濕透,汗水沿面頰流下。在頭巾下,他的襯衫已經黏住。「真是嚇人!」他叫著。「這是謀殺!有沒有辦法使這地方通風?」

  他環視艙門旅客,全都擠在座位上,男的上身脫光,女的也脫得少無可少。兩名游擊隊員手裡握著半自動步槍,站在走道與駕駛艙口。孩子們大部分赤裸,貼著他們的母親,以睜大而懷著恐懼的目光凝視這名新來者:穿著阿拉伯服裝的生人。有個地方,有人以清晰的細聲,用英語問。「媽咪,是不是那個人現在要開槍將我們射殺?」

  「我不是要射殺任何人,」范篤拉大夫提高嗓門,使得整個機艙都能聽得見。「我是醫生。」

  「好,這真感謝上帝,」一個高個子,只穿著一條黑褲的男人走到機艙前頭。他拿下金邊眼鏡,向范篤拉大夫點頭。「我是麥克林神父,來自伊利諾州。我剛把頭一陣驚慌安定下來,如果這種情況持續下去長久一點,再加上炎熱又無飲水供應,而劫機者還威脅著:倘若他們的要求,不能獲得滿意解決,就要將整個飛機炸燬,那麼,我們中有什麼人發瘋便一點也不值得吃驚。」他目光犀利地注視范篤拉,從眼色表現他的無意控訴。「你是歐洲人?」

  「是的,我是德國人。」在神父來不及提出更多問題前,范篤拉大夫轉身就走。「女士,先生們,」他用英語說,「雖然看來情況不妙,但你們並非絕望。我是一位大夫;我向你們承諾,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你們的生命和健康,我向你們擔保這不是空洞的諾言。馬上你們就會有足夠的水,他們會讓你們走出飛機,進入帳篷,在那兒你們會發現較易忍受沙漠中的炎熱。到後來,你們全都會安全回家。」

  「我猜不,」神父在范篤拉背後靜靜地說。「機艙內有個人心臟不好。皮艾利.諾利,他是法國人,後面座位一一二號。到此刻他已躺下來好幾個小時,很難呼吸──他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倖存。」麥克林神父看來很絕望。

  「你能不能帶任何消息出去?」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女人,排開別人走到機艙前面來。「我丈夫不知道我們在哪裡,一定會急瘋。到現在,他一定已經在機場等候了好多個小時。我的名字是……」

  突然間像是缺了口的堤防。旅客擁圍著范篤拉,相互喊叫,擁擠,喊出他們的名字和地址,爭相接近他,打手勢與詛咒──驚慌失措的一夥。站在駕駛艙門口的兩名游擊隊員作了夠敏感的反應:他們對空開槍三響示警。子彈穿透機艙頂,撕碎了木質的薄板。兩個半裸的男人和一名空中小姐出現在駕駛艙通路口,遭另一名游擊隊員用槍托逼回去。不過,整個機艙內立刻再度歸於安靜。所有旅客全都返回自己的座位,只有麥克林神父和范篤拉大夫在一起。他帶了歉意地說:「我們全都是人類。」

  「我想你是對的。」范篤拉走向機艙中央第一一二號座位背後那個法國人諾利躺的地方。他身上只穿一條內褲,臉色蒼白而皺眉,上氣不接下氣。范篤拉在他身邊坐下,打開他的手術包,開始準備為他注射俾刺激血液循環。諾利凝視他,彷彿他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

  「先生,」他說話時嘶啞而猶豫。「我……我只有一個女兒。曼德玲.李波。在里昂。如果你能告訴曼德玲──只此而已,她就會知道我葬在哪裡……」

  「不用煩惱,諾利先生,你會再見到里昂人的,」他在準備為他注射的地方,用酒精棉擦拭。給他注射,向他點頭。「先生,我不容任何人那麼隨便死掉。十分鐘內你會覺得好過些。」

  「空氣,」諾利無力地說。「你該用把刀來割。我很難呼吸──為什麼他們不把窗子打破?」

  「那會使得沙粒吹進來,情況甚至更糟。但我承諾我會想點什麼辦法。」范篤拉大夫等待著,直到諾利呼吸得較為輕快。第一位空中小姐從行李間走出來,看起來大勢不妙。

  「大夫,請你過來這裡好嗎?」她請求。「柏魯西太太再也無力支持子宮收縮了!」

  范篤拉大夫拿起他的手術包跟著這個女孩。他們通過像是一處氣閘的地方,包括兩處洗手間和一些貯物空間,然後發現他們是在波音的行李房。那是狹小而低矮,盡其可能地利用的一點機尾空間。

  勞娜.柏魯西躺在用三輛小推車和兩塊板子架成的臨時手術檯上。全身赤裸著,她的凸出肚皮在頭頂安裝的緊急照明燈光下,看來很像半個深紅色的地球儀。她正受到第二期陣痛的折磨,腳跟使勁頂著,將自己的身體挺離床板,手指緊緊抓牢木頭,大聲呻吟。她再也沒有力氣喊叫了。萊娜已經在范篤拉大夫準備為她開刀的地方,用碘酒塗過,並且還剃掉了陰毛。一銅盤的開水放在瓦斯爐上。一位游擊隊員正在打開繃帶、紗布以及消毒棉花球容器。消毒藥水倒進兩隻塑膠桶內。有著一陣強烈的「來蘇耳」氣味。當范篤拉大夫進來,萊娜只短暫地朝上看看,然後準備代用麻醉設備,包括一個簡陋的面罩和一瓶醚。「我們必得將她綁起來。」她說。「沙巴.莫拉正在找些皮帶來。」

  「誰是沙巴.莫拉?」范篤拉拿出他的手術器材,放進沸水內。在這狹小的空間,空氣令人窒息,在他開始觸摸勞娜.柏魯西鼓起的肚子以前,他脫掉阿拉伯袍和襯衫。然後,從消毒箱內拿出一付長的橡皮手套,作了一次陰道檢查。他能摸到孩子的頭;羊膜早就破了,小小的頭殼正緊緊地為母親的骨盤所夾住。

  「心跳?」范篤拉大夫問。

  萊娜點點頭。聽診器吊在她白外套的口袋裡,事實上,白外套是穿在她那身游擊隊的制服上面的,只是范篤拉現在才知道。她的額頭一滴汗也沒有。她在這個爐子般的地方忙上忙下,就好比在客廳裡忙著一樣──高雅、沉著而莊重。

  她以教科書的標準效率給產婦作預備注射,施用麻醉藥甚至撫摩產婦面部與緊張的胸部以寬慰她。范篤拉大夫將手浸入消毒液。門口有人敲門。「別進來,」他咆哮。

  「我拿來一些帶子。」聲音有點顫抖,空中小姐將帶子交給萊娜,萊娜又將帶子放在沸水中過一下,然後抖乾,將勞娜的手腳捆在小推車上。

  「如果妳覺得自己夠堅強,可以幫忙我,」范篤拉大夫對空中小姐說,她仍然站在門口通路上。「妳叫什麼名字?」

  「瓊安.華生。」

  「好,瓊安。只要做我告訴妳做的,這就是了。那些是消毒毛巾,那邊是止血紗布與棉花團,我還需要兩隻桶──總得把胎盤放在什麼地方,是不是?──我也要水,充分的水。」

  「一點水都沒有了,」瓊安靜靜地說。

  「沙巴正在找,」萊娜說。

  「一個有用的人,沙巴!」范篤拉大夫將手上過多的藥液抖掉。「非常人道!我現在要問,誰是那個小伙子?萊娜,或許是妳的情郎?」

  她那雙大眼睛滿懷怨恨之意地瞪了他一眼。「他現在是這架飛機的新機長!」她怒吼地說。

  「好,好,這架飛機的新機長!」范篤拉的語氣使得萊娜大為光火,她開始為強忍怒氣而發抖。她想,我可以拿起這把手術用小刀,切開這個漂亮男人的身體!但是注視這個半裸的范篤拉,她感覺一種奇怪,甜蜜的柔情,滲透全身,就像一股電流。

  「現在進行麻醉,」范篤拉說。勞娜已給綁好了,瓊安站在器材繃帶類物品旁邊,游擊隊員默默地蹲在一角,他的面部表情則是平靜的。又有人敲門,四桶水推進來了。萊娜將器材消毒盤從瓦斯爐上拿走,換上另一隻盤子。范篤拉有趣地看著他這張「手術檯」的構造。病人頭部這張手推車顯然比其他兩張矮小,而她躺著的這兩張,則與旁邊的幾只旅行箱一樣水平。在范篤拉提出問題之前,萊娜點點頭。

  「這樣,等你將腹部切開,我們就可將她傾斜,」她說。「如果我們把箱子拿開,你就可以在適當的角度料理她,恰如婦科教科書上所說的。向後傾斜可以升高腸子,使你有更多空間進行手術,並且也較容易繞過膀胱。」

  「萊娜,妳真了不起。」范篤拉戴上他那薄薄的手術手套。「現在,瓊安,可要打起精神,不能昏倒。」

  「我不會。」瓊安軟弱地微笑。「我曾受過急救訓練。」

  「好。」范篤拉大夫拿起一柄手術用小刀。勞娜在醚劑面罩下大聲呼吸;萊娜再一次檢查她的脈搏,心臟以及呼吸。

  「你可以動手進行了。」

  她站在范篤拉正對面,清算手術用鉗、夾以及藥棉、紗布等器材,以便范篤拉取用。一列閃閃發亮的手術與婦科鉗、夾、牽引器與刮匙則安放在一張大的白布上。突然,萊娜笑了。

  范篤拉好奇地望著她。「萊娜,是不是有個私人笑話?」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外科醫生幾乎赤裸著進行手術。」

  「那麼最好準備看一個滿身濺了血的!」

  他傾身向著一個整潔、鼓起的肚皮,用手術刀切開第一個切口。血的氣味充滿在熱空氣裡。

  一個長的切口,然後掀開腹腔,將腹膜拉後……「棉塊!」范篤拉望著瓊安,她正張大眼睛瞪著裂開的切口。萊娜一直不停地使用夾子,為結紮帶打結,止住出血的血管等。「瓊安,別昏倒──開始計數。」

  「一──二──三──四……」瓊安的聲音先是無力,繼而消失了,但她仍然遞上棉塊與器材。范篤拉大夫遮蓋切口,將紗布塞在腹腔內。現在可以看見鼓脹的子宮。

  「長解剖鉗。」

  范篤拉將膀胱移在一旁,以便看見子宮。子宮仍有輕微的活動。

  嬰兒。

  幾分鐘內,就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出生在沙漠裡,一個被劫持的民航客機,用手推車和板子拼湊成的一張手術檯上。在難忍的熱浪與風沙包圍下,由一位德國醫生和一位約旦醫科學生,旁邊也有狂熱的游擊隊員監視著,從他母親──一個革命的人質──體內取出,這是何等樣的人生開始!

  范篤拉大夫彎身向子宮,長柄鉗在他手裡閃閃發亮。

  誕生的時刻。

  外面,有槍聲以及很嘈雜的人聲,甚至還穿進令人窒息,炎熱,冒出蒸氣的行李間。一架來自約旦空軍的偵察機。

  真的,這個世界為這件事所搖醒。在搜尋這架失蹤的飛機!拯救男人、婦女與兒童!電話線忙著,電話打字機不停地操作。各報館與電臺辦公室打字機更是忙亂不堪,頭條新聞更換了,公報加進電視與廣播新聞節目內。

  一百五十五名人質在沙漠中某個地方;最後的無線電接觸是在貝魯特。「我們正飛往某處──是什麼地方我不知道,」駕駛員,機長柏金斯鎮靜地自麥克風宣佈。這之後,便陷於沉寂。但現在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沙漠。

  約旦的偵察機繞著薩爾瓜機場旋轉,然後很快地飛離。槍聲也已沉寂。

  范篤拉大夫自產婦子宮取出孩子,萊娜剪斷臍帶。

  一個女孩。

  「她很可愛!」萊娜說,在她那沾滿鮮血的手裡搖著。「如果她是我的,我要叫她麥地亞,和我們偉大領袖的名字一樣……」

  「看在上帝份上!那個,」范篤拉說,「我們最需要的是,」他開始清除胎盤。「水!和一隻桶。」

  瓊安正倚著牆壁,她眼前,每樣東西都在一團金屬的迷霧裡旋轉。但當她聽到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時,跳了起來。對這世界的一聲致意。一絲倦怠的笑容掠過她正淌汗的臉龐。

  范篤拉背後,又有人敲門,在他還未喊出「別進來!」之前,門已打開。卡拉巴希進來了。

  「我聽到啼聲。是什麼?」

  「一個女嬰。關上門!」

  「我正要告訴你,一個小時之內我要將這架飛機清出來。現在我們正在設置帳篷,滿意了吧?」

  「不。讓這些人飛回家。」

  「我不能那樣做。這架飛機很快就要炸掉──有些炸藥已經安置好了。」

  「你會喪失全世界的尊重。」

  「我不在乎這些,哈金.帕夏。我不要那些口惠而實不至的廉價尊重,我要我們人民的自由!而在此刻,我們的劫機正是最大的國際新聞!他們現在必得注意了!」

  在飛機主艙,麥克林神父正站在門口祈禱。「我們的上帝,請讓這個年幼嬰兒,祢給我們的禮物,長大成為一個健康,正當,誠實,仁慈與可愛的人……」

  沙粒吹過機場,烈日炙人作痛,沒有一片陰涼處所,天空像熔化了的鉛。

  「傑密耳,將這個消息拍發出去,」卡拉巴希告訴設在卡車上小小臨時指揮所的無線電報員。「在被劫持的飛機上,有名嬰孩藉剖腹生產出生。嬰兒是女的。母親的名字:勞娜.柏魯西。母女均安。手術係由一位阿拉伯統一陣線外科醫生所完成。一個歐洲人。」卡拉巴希大夫微笑著。「不要忘了最後一句話──這甚或會使他們更加震驚,我們需要輿論,而國際記者們正在前來。從現在起一個星期,我們不要人們問誰是阿拉伯統一陣線。我們將被人們記在心內──有如頭一次成功的月球發射或像原子彈!」

  范篤拉大夫忙著縫合腹部切口。

  這開始只像是一項謠言,然後,頗使人困惑並且持續著,再之後,變成半真半假:在被劫持飛機上,為人剖腹接生的歐洲醫生是德國人。沒有人提到這消息從何所來,但每個人都準備相信這件事。一個名字也經由樂於藉他們提供的珍聞,獲得祕密津貼的約旦情報人員那兒,慢慢洩漏出去。

  哈金.帕夏。一個像是來自神仙故事書上的名字。富有天方夜譚的神祕。

  「哈金.帕夏……我們應該可以用這個名字做點什麼!」許多人中,班恩德.索伯爾這樣說。

  索伯爾是慕尼黑「環球」雜誌的記者與攝影師。他正坐在編輯主任的辦公室裡,還有十九名別的記者和助理編輯;他們在收聽最新消息。傳真打字機打出情報。一些大的新聞社,為拍發他們的新聞報導,彼此弄得很不愉快。只有電話來自貝魯特,那裡「環球」派駐了一名叫做佛蘭克.賓夫的特派員──這看來貝魯特的人對這件事,實際上比住在紐約、莫斯科、北平或漢堡的人,所知還少。賓夫所能做的,只是證實一項事實,的確有架飛機被迫降落在約旦某處沙漠,他費了好多個小時,拼命想和任何與游擊隊有聯絡的人取得接觸。

  「那麼,讓我們將事實真相理出個頭緒來,」環球雜誌編輯赫森柏格說。「一架載運一百五十五名乘客的飛機遭劫持。所有乘客被扣作人質。我們獲知劫機者的要求是:釋放在各國被判罪的游擊隊員,等等。就這樣,有個嬰兒在沙漠裡出生。施行剖腹手術的是一位歐洲醫生。據說是一名德國人,旁人管他叫哈金.帕夏──現在,如果你們喜歡,可真是一個再棒不過的好故事!魯道夫和菲特力克最好集中精力在劫機事件本身以及政治角度上。伊華德,你就阿拉伯統一陣線寫篇稿子,中等長度。不過重點應該擺在哈金.帕夏身上。這必定是件真材實料的獨家新聞!沙漠醫生施行剖腹生產──而且是在被劫持的飛機內!這將教幾百萬人的眼睛充滿淚水,也正是我們此刻所需要的那種英雄人物以促進發行與廣告。同時,這是我們讀者所要的那類材料──新聞加上異國情調的故事。比如說,我們能教這個哈金.帕夏出現在攝影機前面!我們訪問他,他告訴我們整個偉大故事──理想主義者的醫生,沙漠裡的史懷哲──索伯爾,你去安曼,小老弟!如果你不能得到這個哈金的照片,我可再也不要在慕尼黑見到你。照片,訪問,和這位醫生簽約的一生故事──我們可分十二期連載!索伯爾,你最好把這個帶走,因為如果不……」

  索伯爾準備當晚飛往安曼。所有各航空公司都認識他,而他已訂好下班立即飛貝魯特的飛機。但是就在「環球」編輯會議與他動身啟程前的這段期間,更多消息接踵而至。從某處或別處──而之後,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密報的──據情報所說,這位神祕的哈金.帕夏,不僅是位德國人,而且還來自慕尼黑。這之後,檔案提供了進一步的線索。記得有關范篤拉大夫在古魯瓦的事吧?我們只給它刊了半欄。並非太了不起的故事──一個傢伙毒死情婦的丈夫,雖然他曾偷偷摸摸打針,但後來經證明無事。這固然教人懷疑,卻非怎麼有趣。對,現在聽著──這個范篤拉突然失蹤了,逃跑了,當第二天上午,警察來帶他的時候,已經不在了。朋友們,這不是有所關聯嗎?如果真是這樣,就會成為一件轟動國際間的大新聞──但,此刻得保密!

  「去取得聯絡,要快!」當索伯爾向赫森柏格報告這些徵兆和臆測,赫森柏格對他這樣說。「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卡蒂亞.赫勒森?把她藏起來,趕快帶她去安曼,一切費用我們負擔。我要她去查證哈金.帕夏。如果這個人真是范篤拉大夫──索伯爾,小伙子,你就會得到一筆賞金!只要從安曼打個電話來就行,我會預留適當版面。不管廣告部門的人怎麼說。我們必得將這件事特載在「環球」上──但是要能轟動!」

  索伯爾起飛前還有四個小時。費掉其中三個小時勸說卡蒂亞與他同行。

  「那不是他,」她一直這樣說。「不可能是他!如果他住在約旦,現在總會找出某項辦法送個消息給我。范篤拉,和游擊隊在一起?這不會是真的!他從不做這樣的事情!」卡蒂亞執著她的意見。

  「我們何不跑去看看他?」索伯爾力勸。「我是說,這不會要妳花費什麼。如果不是他,我仍然可以安排一個故事:為愛情,走遍半個天下──癡心女,苦覓昔日情郎。這也滿不錯的。但是,如果真是他,那麼,我們可真的得到一件獨家新聞!我也可以告訴一點:哈金.帕夏就是范篤拉,我確信不會錯。」

  「不!」卡蒂亞用手壓住太陽穴。「不會!我認為他躲在南美洲。而這卻是沒有必要的!他已被證明清白,完全清白!」

  「好,我們以後再來考慮南美洲。」索伯爾望望時鐘。時鐘的指針好像在繞著賽跑。「我已經買好妳的機票,我們的記者正在貝魯特等候。他會把一切事情料理妥當,妳的旅館、現金,任何妳所需要的東西。只要檢查一下妳的手提包,跟我去!當妳和索伯爾旅行,全部妳所需要的只是一隻手提包──妳的手提包呢?就是這樣──明白嗎?從來沒有一個人幸運到只要這麼一點行李出門旅行的!」

  但這又再花費索伯爾兩個小時,他真的使盡渾身解數,說得唇焦舌敝,總算將她說服。然後,他們叫了一輛計程車,趕往機場。抵達時,他們的那班飛機正好開始登機。於是,他們坐在前往貝魯特的飛機中,凝視慕尼黑的金色落日:難以相信之美的閃亮天空。

  「不會是他,」卡蒂亞靜靜地說,將頭轉向一旁。

  「要不要打賭?我得到妳的愛情故事,而妳則得到我的一張彩色照片:沙漠醫生與情人重聚。」索伯爾望著卡蒂亞不友善的表情發笑。「來吧,別氣餒!」他說。「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是范篤拉,那麼,你們就將重聚。妳──嗯,妳不想再見他?」

  「是的,但……」她低下頭,突然眼淚盈眶。「但我擔心。」

  「妳愛他,對嗎?」

  「是的──但他愛我嗎?」

  這是一個就連老練的索伯爾也無法回答的問題。他繫緊座椅帶,向後仰,享受飛機起飛的感受。飛上落日的天空──這是索伯爾享受的一刻。

  但他也在想著范篤拉。我可以將他塑造成一位英雄烈士,雙料的──法律的英雄烈士以及傳統醫藥的英雄烈士。

  讓我們寄望這個哈金.帕夏果然就是范篤拉……

  飛機轉向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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