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難受。以前不說,也不是想要刻意隱瞞。」
烈風在廢墟裡胡亂地吹,被卷起的沙石打得籃球架啪啪作響。左言摸摸他冰涼的臉:「這裡太冷,我們先回車上。」
司寂走路時在發呆,被地上黑紅色的磚塊磕得踉踉蹌蹌。左言和他一齊坐在後座,半圈住他的身體。親昵的氛圍隔絕了外頭的風聲,司寂不時抬眼看他,嘴唇張了又合。
但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想問什麼就問,沒關係。」左言說。
眼前浮現照片裡陶易安的模樣。高個子,小酒窩,表情肆意。「當時,是怎麼回事?」
「說是搶劫殺人。」
欺負左言一年多,感情上仍舊毫無進展。眼看憋不下去,陶易安想出一個損招:幫左言出櫃。他計畫趁左言打工的時候攔住下夜班的左媽媽,告訴她,她兒子是個同性戀。他想用這種方式讓左言面對他們的關係,即使不能成功,也能讓左言吃個大虧。
那個年齡的孩子總不會想太遠太深。他將計畫透露給余悅,余悅想看熱鬧,就跟著他一齊晃到了半夜的街。然而終於看到左媽媽時,陶易安慫了,他抓著頭嚷嚷說自己最怕看到女人哭。余悅聽了不爽,說敢情你不喜歡我,就因為我不愛哭?我他媽現在就哭給你看!
兩人在街這邊吵鬧,有兩個行跡鬼祟的男人卻悄悄跟上了左媽媽。陶易安觀察了一會兒,甩開余悅追了上去。對方帶了刀,在一個巷口的拐角,左言的母親被捅穿肺葉,陶易安本來可以跑,但他一直護著她,趴在她身上,死死地護著。
他是活活被砍死的。
「警方說是搶劫殺人,我不信。但想得再多,憑那時候的我,什麼都做不了。」
父親的死,時隔兩年後的當街殺人。絲絲縷縷地串聯在一起。
司寂想起左言在賓館裡說的話。親人的死並不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們留下來的東西。壞的會讓你變得更壞,好的,卻只能成為回憶。
他完全懂了,那所謂的「壞」指的是什麼。
「我看過一句話,」左言抓住他的手指放在掌心,一根一根地數,「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容器用來盛‘愛’,如果童年時這個容器裝不滿,那這個人一生都會渴望愛,都得不到滿足。沒有人可以拯救得了你,保護得了你。」
「我想,我高中時就是那個狀態。我覺得我對任何人來說都不重要,渴望什麼卻不相信自己能擁有。」
司寂回握住他的手:「所以你一直在拒絕陶易安。」
「年輕時我也有過幻想吧,想著有個可以屬於我的人,每天生活在笑聲裡。但想歸想,不可能靠這個活著。」
編織一個美麗的故事,然後在第二天醒來之前就忘掉它嗎。所有往事都化解在一句兩句輕描淡寫地描述裡。去江邊野戰時說過的看日出,被問起第一次時沒猶豫就提到的陶易安。也許左言也曾對別人說過,但從未有人想得更深。連他本人也是。
還有奶茶店裡,左言說,失去一樣東西太容易。提到父母後那個說不出口的停頓,也許是左葉、是陶易安,或者更多他自己都還沒想清楚的什麼有形無形的東西。
記憶總會卡頓在某個地方,用來自我保護。
「我那時真的不想談感情啊。我煩陶易安,最煩的時候也咒過他去死。」左言緊閉上眼又睜開,「我一點都不相信余悅的話,即使我媽躺在重症監護室裡。直到新聞上了報紙。那個記者詳細形容了現場,事情沸沸揚揚了一陣,很快就被人忘了。」
停在原地的只是被留下來的那些人。
「那你喜歡過他嗎?」司寂問。
恐怕,陶易安從未想過這場追逐會以死亡作為結局。
左言沈默了很久。
直到司寂以為得不到答案時,他才低聲說
「沒有。沒來得及。」
司寂陷在無從表達的心疼裡,他說老左,你那時候是怎麼熬過來的呢?
像是被第一次問起這個問題,左言扶住額頭,遮住了眼:「也稱不上熬吧。之前……不是沒遇到過這種事,習慣了。何況有那麼多事要考慮,去哪裡弄錢給我媽付醫藥費,她死了之後我該怎麼把她送去殯儀館,火化之後骨灰埋在哪裡……下一學期的學費伙食費怎麼賺,我還要不要繼續念書……時間過得好快,哪裡有空去想著熬日子呢?」
他語氣亂了。
司寂攥緊衣角,伸出手想要捂住他的嘴。
「之前不跟你說,真的不是為了隱瞞。」左言偏頭,回避他的眼,「我只是怕……我就是這麼一個人,心腸硬,膽子小,連過生日都不知道能許什麼願……」
一無所有的結果便是一無所求。
他哽咽起來,眼角有什麼光在閃動。背過臉去,很久才轉回頭,用發紅的眼看著司寂。他的手變涼,變得顫抖,目光像孩子一樣膽怯。
「我喜歡你,現在看起來似乎很好……不,也許連現在也不算好……你今天就沒怎麼笑……我這麼一個人,有可能反復無常,有可能突然放棄,我……」
「說什麼呢。」司寂像抱孩子一樣抱住他,把他的頭攬在自己懷裡:「不怕,真的不怕,以後我保護你。
「你很好。即使你真的不好,我也喜歡你。因為你是左言啊。」
——司寂一直以來的惶惑在今天達到頂峰。面對左言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知道了那麼多,他也怕,怕自己沒有能力把他從深淵裡拉回來,指給他看,太陽之下除了陰影還有光。有時左言看他的眼神,就像左葉看著小澤,渴望從他這裡汲取力量。他努力地給,可永遠不知道給得夠不夠多。
但這一刻他釋懷了。
他只要把愛給左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