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番外1
陳晏第一次見到貔貅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他自己都不記得的事情。
那時候他的年紀實在太小,即便是後來貔貅同他講了,他也想不起半點相關的事情。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貔貅的初遇,是在他二十歲的時候。
他人生的最低谷。
陳晏人生的前二十年可以說是教科書式的高開低走。
他小時候家裏很有錢,也過過一段時間大少爺的日子。他讀的是最好的國際學校,學鋼琴學書法還有兩個外文私教,一個教法語一個教德語,到現在他這兩門外語也說得非常熟練,並且相當程度上讓他受益終身。
他還有一對極其恩愛的父母,在他出生前上演了像是小說一樣標準的霸道總裁和小白花的劇情。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他未來的人生就是沿著讀書留學接掌家業成為霸道總裁二代的路線走下去,在出生的時候就能一眼望到人生的盡頭——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然而事實上他的大少爺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畢竟他生理意義上的父親有著霸道總裁的性格卻沒有霸道總裁的本事,在陳晏成年之前就已經把家底輸得一乾二淨,還欠了一屁股債。
要不是陳晏從小聰明跳了好幾級提前結束學業,指不定真的要因為付不起學費來個高中肄業了。
其實如果只是如此,日子倒也說不上難過。再怎麼樣陳晏也是正正經經名校畢業的高材生,不論是專業專案還是實習經驗都很漂亮,租個房子找份工作養家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那時候陳晏都做好了把家裏剩下的財產抵押出去還債,一個人供養父母——他可不覺得自己的父母是願意打工的人——辛苦上幾年的準備。而他的父親比他還要有決斷,卷了家裏剩下的錢扭頭跑得無影無蹤,連個鋼鏰都沒給他的妻子兒子留。
好像曾經愛得死去活來海誓山盟都不存在一樣。
陳晏的母親同樣比他要有決斷的多,前腳丈夫拋妻棄子後腳她就找了個下家接手,給陳晏留了十萬塊便算是全了最後一點母子關係的仁至義盡。
那天酒店樓下在辦結婚儀式,酒店頂樓陳晏開了罐啤酒笨手笨腳地給自己點了根煙。
他一直是個活得聽話又規矩的人,沒抽過煙沒喝過酒,半罐啤酒就讓他頭暈腦脹說不出的難受。他皺著眉把煙嘴湊到唇邊吸了一口,被沖進肺裏的煙氣嗆得連連咳嗽,咳到扶著欄杆吐出來。
從昨天到現在他什麼都沒吃過,當然也就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倒是眼睛裏酸澀地不住往外流眼淚,也不知道是因為幹嘔實在太過難受,還是他實在想哭。
但似乎也沒什麼好哭的,動物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拋棄掉不需要的東西無可指摘。一定程度上而言,他覺得自己應該感謝自己的母親如此果斷地找了下家,才讓他免于供養母親的煩惱,畢竟他的母親除了大學打過兩天工之外完全沒有工作經驗,最擅長的除了花錢還是花錢。
再說那十萬塊好歹叫他堵上了一點債務的漏子,能安穩上一個月來籌畫以後的生活。
陳晏趴在欄杆上看著底樓長排的婚車和熱鬧的婚禮,也只是覺得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得讓他頭暈。
“你要跳下去嗎?”身後有人問他。
一個青年走過來靠在陳晏身邊的欄杆上,半點不見外地拿著他喝了一半啤酒喝,側頭看過來的眼神通透而銳利,又像是帶了點看戲意味的嘲諷。
這裏是二十五層的頂樓,趴在欄杆上往下看都叫人腿軟,可也許是陳晏醉得有點暈了,這樣趴在欄杆上小半個身子都要探出去的姿勢,竟也沒什麼感覺。
他歪著腦袋打量那個青年,忽然笑道:“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就是在這裏看看。”
畢竟他母親沒給他發請柬他又進不去婚禮現場,也就只有在頂樓能看見一點賓客進出和婚車來去。
他沒有別人想得那麼痛不欲生,好像被父母丟下債務拋棄就活不下去了一樣。
都是成年人了,別人沒有義務放棄更好的生活為你負責。
當然肯定是有那麼一點不舒服,如鯁在喉的讓他鬼使神差買了煙和酒一副頹廢樣,雖然他買完下一秒就後悔了。
“看一看,然後呢?”青年似乎很感興趣地追問,摸出根煙湊到陳晏夾在指間的煙上點燃。
“好好工作啊。”陳晏笨拙地抖掉煙灰,理所當然地答道,“還能怎麼樣。”
他表現得就好像青年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似的,眯眼看著煙灰被風吹得打了個旋,飛起又散落的樣子。
“那你找到工作了嗎?”青年又問道,他的問題好像特別的多,一個接著一個跟查戶口的一樣。
陳晏有點不怎麼耐煩應付了,他敷衍地“嗯”了一聲算是肯定回答,本著不浪費的原則把濾嘴湊到唇邊,淺淺地吸了一口。
還是嗆得要命。
他趴在欄杆上咳嗽,又皺著鼻子打了個噴嚏。
頂樓又冷,風又大,他剛剛喝了酒再被風一吹,愈發覺得暈眩。正好樓下的賓客已經全部入場沒了在這看的意義,陳晏把煙蒂摁在欄杆上熄滅,準備離開。
他都開始覺得自己是腦子進水了才會跑到這裏來吹冷風,要是回去感冒了難受的不還是自己。
“喂。”青年叫住了他,在口袋裏摸了摸遞給他一張名片,“我很看好你,要不要到我的公司來試試?”
名片上印著山海二字,貔貅之名大剌剌掛在上頭,像是什麼拙劣的惡作劇。
但興許是那時候頂樓的風太大太冷,半罐酒喝得陳晏腦筋短路,再或者貔貅自帶什麼迷惑類魔法,叫陳晏昏了頭接過了他遞出的橄欖枝,從即將入職五百強跨過企業的潛力股變成了草台班子皮包公司的唯一員工。
這大抵是陳晏人生中做出的極少數衝動之舉,並且直到現在他都無法明確地說自己是否真的做出了個正確的決定。
從久違的夢中醒來,陳晏看著天花板一下子有點反應不過來,躺了好一會才揉著額角支起身子去看現在的時間。
他一動,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黑白滾滾就迷糊著睜開眼,發出不想起床的聲音。
——陳晏的生物鐘一直很准,每天七點準時醒過來,前後誤差不會超過五分鐘,連鬧鐘都不用。
“睡吧,還有一會呢。”陳晏捏了捏貔貅的小圓耳朵。貔貅抬頭在他掌心蹭蹭,含混著問道:“怎麼這麼早?沒睡好嗎?”
“稍微做了個夢。”陳晏躺回被子裏輕描淡寫道,任由著貔貅靠過來把他抱進懷裏。
他並不覺得自己做了個需要安慰的噩夢,也不是什麼值得回味的美夢,最多也就是驚訝一下自己居然把當時的事情記得那麼清楚——他甚至還能想起頂樓的風把貔貅的頭髮吹得張牙舞爪的滑稽樣子。
不過陳晏從來沒跟貔貅說過這件事,所以貔貅到現在都覺得是那時候自己站在頂樓被風吹著大衣翻飛的帥氣模樣征服了他。
“才五點,你要是不願意睡的話——”陳晏話沒說完貔貅就猛地打起了小呼嚕,一呼一吸規律得不行。開著空調蓋著被子再被滾滾的一身毛裹著實在有些熱,陳晏把被子掀開一點,也閉上了眼睛。
他掀開的那一點被子,又被某只滾滾蹭啊蹭地小心蓋了回去。
……
陳晏雖然完全沒有印象,但貔貅還是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對方的場景的。
貔貅那時候剛剛在山海確立了初步的規矩,叫那些因為各種各樣原因移居山海的妖怪,還有人類修士老實下去。他知道一直封閉山海只是權宜之計,只有跟人界的氣運交融,才能真正保證山海一直存續下去。
但是山海開闢時候的人界,和現在的人界,已經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模樣。
貔貅就是那個時候遇到的陳晏。
他第一次破開封印從山海進入人界。
那時候他的晏晏還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剪了可愛的童花頭精緻得像個小姑娘。
貔貅甚至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陳晏那件粉藍色背帶褲上米老鼠的圖案,和抱著書本抬頭看他時乾淨到有點可怕的眼睛。
陳晏很少跟同齡的孩子們一起玩,也許是因為被同齡人排斥,也許是他自己主動選擇遠離,但總之更多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在一邊做自己的事情,看書或者擺弄玩具,有條有理從不會像是別的孩子那樣玩得髒兮兮一身泥。
那天他也是同樣的被一個班的小朋友們丟下,獨自坐在角落看著半懂不懂的童話書。
幼稚園的老師忙著看顧已經玩瘋了的孩子,加上陳晏從來都是安靜省心的那個,竟是誰都沒有注意他面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陌生人。
陳晏看著貔貅,貔貅也看著陳晏,他穿著的還是幾百年前款式的古裝梳著髮髻,更顯得形跡可疑古怪得很。
“演員?”陳晏開口,說出了第一個貔貅知識範圍之外的辭彙。
“那是什麼?”貔貅問道。
從衣服和手裏書本的品質來看這個孩子應該出身不低,也許他能通過這個孩子獲取一個合法的身份。
“在電視裏面,表演的。”陳晏想了想,解釋道。他又看見貔貅一直盯著他手裏的童話書看,歪歪頭主動道:“你要一起看嗎?不過我很多字都不認識。”
“我認識的。”貔貅自來熟地坐在陳晏身邊,和他一塊看了接近一個小時的醜小鴨,賣火柴的小女孩,拇指姑娘的故事。
直到自由活動時間差不多結束小朋友們該排隊回教室了,陳晏才結束了自己今天的閱讀。
他還把自己的《安徒生童話-注音版》送給了貔貅,滿臉認真地說著“這樣我們就是朋友了,要永遠做好朋友啊。”
一起看過書就是好朋友了,陳晏從不否認自己度過了一個孤獨寂寞的童年時期。
可惜第二天陳晏就因為父親工作地點的變化轉學去了另一個城市,在之後愈發繁忙的學業和種種世事無常裏徹底忘掉了這件事情。
即使貔貅特意把那本《安徒生童話-注音版》放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也只是讓陳晏吐槽了他一句童心未泯罷了。
黑白滾滾委屈地把臉埋在陳晏身上,決心今天也要鹹魚到底拒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