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次日裴昭再來,已經是晚間。佳期在吃一小碗紅豆粥,“陛下。”
她今天稍微用了一點胭脂,仍是穿著很尋常的袍子,月白顏色,領口密密掩著細長的脖子,就像詩文裡寫的花精,近乎奪目。
裴昭晃了晃神,在她對面坐下,自己交待道:“早間有事耽擱了。”
他還是平淡的樣子,佳期笑了,“陛下不必跟我交待,更不必晨昏定省。”
裴昭也是一笑,“你不問是什麼事?”
他已經不再叫“母后”。佳期裝作並未察覺,順著問道:“什麼事?”
“今天是小年了。”裴昭叫人拿進點心來,“這是早間外頭進貢進來的,說是很好,你嚐一嘗。”
佳期喜歡吃這些東西,甜蜜柔軟,解憂忘愁。
她捏著雲片糕吃,裴昭點了自己的臉頰,“你用了胭脂。”
佳期捂了臉,“是不是太重了?我許久沒有用過,拿捏不准……”
裴昭笑起來,“不重,很好看。”
佳期想起什麼,突然眼前一亮,跳下椅子,“稍等。”
不多時,佳期抱了一小壇酒回來,像是什麼寶貝似的,介紹道: “梨花釀。這可是好酒,我那年回長京時拿的,一直捨不得喝,今天陛下在,給陛下嚐嚐?”
這倒是意料之外。佳期拿來了酒,又四處找酒盅。青瞬等人都不在,佳期不會做這些事,一對酒杯被砸了一隻,她也不理,只說:“碎碎平安。”又拿餘下那隻倒了酒遞給裴昭。
裴昭接過,卻只聞了聞,看著她期待的眼神,皺眉道:“母后喜歡這樣辣的酒?”
佳期倒不客氣,全當沒發覺他在懷疑酒裡有東西,自己徑直對著酒壇喝了一大口,霎時辣得閉上眼睛。稍微過了幾息的功夫,她才吐出一口氣,“辣是辣了些……可回甘極濃,真是梨花的香氣。陛下不覺得?”
她臉龐上浮起一片薄紅,越發襯得眼波瀲灩。裴昭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也舉起杯子,跟她的酒壇口輕輕碰了碰,“歲歲如意。”
裴昭幾杯酒下肚,倒不見什麼異樣,但佳期日子久了沒喝酒,加上腹中空空,倒有些難受,不多時就趴在桌上不言語了。
裴昭嘆了一聲,想要叫人,走到了門口,卻聽“咣當”一聲,是她自己踢倒椅子,摔到了地上,人還是沒醒,趴在地上不動彈。
他哭笑不得,又不想假手於人,翻回去將她攔腰抱起來,輕輕放在榻上。佳期面色潮紅,手緊緊攥著他的袖角不放,他沒有辦法,只能說:“鬆開,我去弄些解酒湯來。”
佳期合眼皺著眉,很不滿似的,像小孩子賭氣,“我不要。”
她的聲音又軟又綿,咕噥著像一截春水。裴昭心旌一盪,不由得在榻邊腳凳上坐了,順著她的話,“好,那就不要。”
佳期“嗯”了一聲,在被子裡縮了縮,呢喃著問:“你冷不冷?”
說著竟像是要把被子分一半給他似的。裴昭嚇了一跳,忙把她的手塞回被中,“我不冷,只有你怕冷。”
佳期嘟囔道:“我也不冷,你把風擋了,很暖和……”
她細長彎卷的睫毛密密掩著眼底,被光影拉出一道長線,甜蜜幽暗地沉入睡眠。裴昭看了很久,驀地想起,他十歲禦極,年幼不更事,卻總是氣定神閒大勢在握,每日入夜,按例請安,往成宜宮來。那時佳期總是在宮門外等他,他說:“不必。”
佳期彎下腰,小聲對他說:“陛下,這裡有一段路沒有燈。哀家已經吩咐了,等有了燈,便不再等了。”
只有她知道他怕黑。平帝最後彌留的幾年中,鄭皇貴妃掌權,他們各自被幽禁宮中,在黑暗裡待得久了,有了一樣的毛病。那些日子過去了,日久天長,這反倒成了個別有滋味顏色的秘密。
他還記得自己早就見過她一次。他那時還小,被嬤嬤領著,去給平帝唸書,一眼掃到階下跪著的人影。
那少女身量未足,四肢修長,露在外頭的手腕被水紅袍袖一拂,皙白極了,行了大禮,便慢慢抬起頭來。原來她的眼圈是紅的,卻有些茫然。一張面孔雖然蒼白,卻遮不住容色殊麗,眉宇之間帶著長京仕女少有的英氣,雖然稚嫩,一見難忘。
鄭皇貴妃正推開門出來,笑道:“殿下。”說著就來拍他的肩膀,“身量又高了……”
那女人手上的紅蔻丹讓人害怕。他皺眉偏頭躲開,鄭皇貴妃也不再理會他,冷臉看見了底下跪著的人,便問:“顧家的女兒?本宮倒忘了她的名字。”
宦官提點道: “是顧將軍的獨女,閨名是佳期。今日剛進宮來……”
佳期。他想:“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的“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