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退讓

　等宴席散去，吳勉同汪岐蘭為消食，在園內散了會步。

　下人們各歸其位，各司其職，整個汪宅歸於靜謐。

　小園內，秋蟲微鳴，夜涼如水，一輪半月掛在天邊，略有些清冷。

　二人默契無語，沿著圍廊、亭子、小橋踱了幾個來回。

　“蘭娘，還記得當初從徽州歸來，你提出和我解除婚約之事嗎？”吳勉忽然開口問道。

　汪岐蘭腳步微頓，答道“記得。”才隔了近半年的時間，如今想來忽覺遙遠。

　“彼時，我說為避免汪家人心浮動，外人覬覦，先不用急著解除。若有人願榜下捉我為婿，或者蘭娘遇著良緣，你我的婚約即可散了。”吳勉笑著說。

　“是，吳二哥全是為了我著想。”汪岐蘭答道。

　“蘭娘那時說要學商經商，想不到幾個月間，步步為營，妙手生花，已將汪家家業壯大拓寬，換了樣貌，現下汪家人心安定、內外一心，這婚約其實已無用處。”吳勉停下了腳步，回望汪岐蘭，“所以，這婚約，還是取消了好。”

　汪岐蘭亦停下了腳步，心中震動，口中卻玩笑道，“看來，吳二哥此去，定是有人要捉了為婿了？”

　“蘭娘，莫笑我了，”吳勉搖頭道，“是我當初想岔了，這婚約一日不除，蘭娘如何能遇著良緣？若有哪個家世不俗、人才亦不錯的小子看上了蘭娘，被我這假夫婿嚇退了，豈不糟糕。”

　“蘭娘亦不必執著於守孝三年，世人並不苛求，何況伯父伯母泉下有知，亦盼你早日成家，有人倚仗。”吳勉繼續道，“我雖然是你二哥，卻從來都是你照顧我，未有我照顧你之時。退了婚約，我仍是你二哥，待我有能力時，自然可以報答汪家。”說著，他聲音微啞，“……現在就讓哪家好小子，好好的照顧你。”

　園子內，僅有幾盞庭燈，光線暗淡，看不清二人彼此臉上的神情。

　汪岐蘭靜立著，將吳勉的話在心中理了理，是的，五個月前，他們達成了協議。這是個隨時可以解除的假婚約。在假婚約的掩護下，她專心的學商經商，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汪家幫扶了吳勉，吳勉亦給了她自由和尊重，還有，讓她可以安心接受和回應的親情。

　這是個舒適的狀態，如果吳勉不提出來打破的話，她會一直維持下去。

　她不知道為何吳勉要在此時急於提出來，如果真有人在榜下捉他為婿的話，她極願意順水推舟的解除婚約，可是現在，他說要讓給某個好小子，她心中便極大的不願起來。

　“我不知道吳二哥為何要在此時急著解除婚約，但若是為了有人可以照顧我的話，蘭娘拒不能受。蘭娘不需要倚靠他人，亦不喜攀附高門大戶。蘭娘經著商，身上心中都沾了市儈，不適合那清貴門第，”汪岐蘭冷冷的道。“但若是吳二哥遇著好姻緣，我自不會阻攔，二話不說，解除婚約。”

　“那蘭娘要嫁怎樣的人？”吳勉接口問道。

　“蘭娘當下未有嫁人的打算。”汪岐蘭直截道。

　吳勉聞言如雕塑般凝滯，片刻後啞聲道：“但是蘭娘，你我的婚約終是假的，若我亦不喜攀附高門大戶，遇不到你所謂的好姻緣，一直到三年後，甚至一直一直下去，你待如何？”

　你待如何？解了婚約，你不嫁，我不娶，就這麼一直以兄妹相稱下去？吳勉在心中問道。

　自重生以來，汪岐蘭從未想過再嫁，然而她未想到若吳勉亦不娶，會是何種場面？

　為何你篤定遇不到好姻緣？這句話差點從汪岐蘭嘴中吐出，但被她下意識的用舌尖抵住了。

　如果問出了，吳勉會如何回答？

　如果他回答的答案，不是她想知道的，該怎麼辦？

　她想起那天她說願意助他如願時，他看她的眼神。

　二人在黑暗中靜默著，不知前路，不知退路。

　“對不起，蘭娘，是我食言了。”許久之後，吳勉打破了寂靜。“當初我說過，主動權在你手裡。”

　汪岐蘭看見他修長的身影對著自己深鞠了一躬。

　“所以，今日的話，就當我沒說過。一切如同從前。我是你的吳二哥。”汪岐蘭聽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晚了，蘭娘，歇息去吧。我先回房了。”吳勉又鞠一躬，轉身大邁步的離去。

　汪岐蘭獨自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

　說過的話，能收回嗎？

　一切果真能如同從前嗎？

　吳勉回到房內，關上房門，靠著門，望著天花板，心中五味雜陳。

　我應該欣喜的不是嗎？至少蘭娘眼下不願和我解除婚約。

　可是，她心中明明沒有我。

　吳勉掏出懷中那張求來的籤文，眼前浮現汪岐蘭替他祈福時的側臉，還有將文房四寶仔細放進考籃時的神情，還有剛才在飯桌前的歡聲笑語。

　讓一切都回到從前吧。

　作為吳二哥，已足夠幸福。

　……

　汪岐蘭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起來時已經晚了。

　吳勉早已用好了早餐，在書房裡溫書。

　汪岐蘭踏進書房的時候，吳勉正靠在窗邊榻上看書，神態悠閒，見汪岐蘭進來，咧嘴一笑：“蘭娘，早！”

　“早！”看到吳勉明亮的笑容，汪岐蘭心中一鬆。

　“我在此會不會妨礙你辦事？”吳勉知道汪岐蘭近日忙於各項事務，但他不想刻意迴避。

　“無妨，你又不是孩童，不會嬉鬧。”汪岐蘭亦回覆了往日的語氣。

　“好，那你辦你的，我看我的。”吳勉笑道。

　“嗯。”汪岐蘭不再多言，自顧自忙碌起來。間或有店舖中人或負責建造酒樓的匠人進來匯報事務，汪岐蘭專注的一一處置，渾然忘了吳勉。

　吳勉亦手持一卷，看的聚精會神，偶爾起身給自己和汪岐蘭續上茶水，再退回去繼續看書。到了用餐時間，便一同去膳廳用膳。

　如此，二人一如往常，安然的過了二日。

　第三日，便是吳勉出發的日子。汪岐蘭攜眾人在東關碼頭，將吳勉及三位隨從一同送上了船。

　“窮家富路”，汪岐蘭將盤纏給的足足的，船亦雇了艘上好的，吳勉均笑著接受了。

　錨起槳動，船逐水漂離，岸上的身影越來越遠，只剩下一抹淡色。

　再見了，蘭娘！吳勉貪戀的看著那個身影，直到那抹淡色變成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