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瞞天過海
同是這個清晨, 大約同一時間, 一輛車子飛速駛進位於城裡的林蔭大道別墅區,剎車聲無端地焦灼刺耳。
車子斜趴在路口尚未停穩, 嚴小刀從車上衝下來, 大步走向戚宅別墅的前院大門。他走在一排梧桐樹遮天蔽日的樹蔭下, 不必回頭都能察覺到身後人影憧憧,各方來路不明的人堅持不懈地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留存一線希望他比手持拘捕令的警察來得快。
嚴小刀對身後無聲的威脅無動於衷, 也懶得搭理。然而, 當他開門走進前院的同時,手裡握的手機發出輕微的振動音。他低頭一看, 那條信息提點他:【快走, 老家船上見。】
發信息的人號碼陌生, 信息內容和講話口吻分明就是他乾爹。
嚴小刀站立不動,耳廓精明地捕捉身後動靜。陽光透過樹葉邊緣留下的間隙,在他肩膀和院落中投射出繚亂斑駁的圖案,一眼望去, 一地都鋪滿了令人捉摸不透的複雜紋路。
嚴小刀抬頭瞟了一眼, 別墅小樓的門廊下跟往日相比, 氣氛不同。這回好像沒有老朋友跟他打招呼說那句「倒~~~爺」——因為戚爺的寵物八哥鳥籠子不見了。
代替鳥籠子掛在門廊下面的,是一面隨風轉動的旗子,紅藍雙色,在白色外牆襯托下十分矚目。
院子外面來路不明的人物,估摸都沒有瞧明白旗子標語暗含什麼意思,這面旗子就是給自家人看的。
片刻須臾之間, 嚴小刀突然轉身就跑,沒有從正門原路退出,而是調頭邁開大步就上了牆!
他的腳現在完全恢復,身手不會比先前差了,利索地翻牆而走。他的身後,爆出一叢艷紅色火光,別墅二樓臥室窗戶被類似子彈的一聲脆響擊得粉碎!下一秒,又一記火光伴隨著爆炸的巨大聲響,凶殘地直接震碎小樓正面所有的玻璃窗戶!
剛才是樓門口一個偽裝成快遞郵包的東西爆炸了,點燃了走廊下那一堆劈好的柴火,火燒驟起。
嚴小刀很確定,戚爺此時已經不在家中,跑了,躲開了這次襲擊。
戚爺一定也已風聞燕城方面梁通陷入的窘境,因此提前動身。
他年輕時跟著戚寶山在臨灣港口各處行走,就是在海邊長大的,見多了跑貨和打漁的船隻。這紅藍雙色旗幟是輪船在海上最常用的信號旗,含意就是「船上有危險品快走」。
嚴小刀奪路而走,駕車飛馳在城裡曲折的街道上。
他在各個繁複的交通路口上兜圈子,冷靜地甩脫一輛又一輛跟蹤他的車……
「老家」是什麼意思?呵,他們這平民白丁出身的爺倆,哪還有別的家?這裡就是老家,就是父子二人經營了十幾年的地盤。兩人的老家都是臨灣新區足有百多公里的這條海岸線,海灘蜿蜒北上,襯托著碧海藍天與天邊紅日。
果不其然,嚴小刀甩脫所有跟蹤車輛之後,很快就接到熟人電話。
薛謙這次在電話裡沒有絲毫調侃的意思,直截了當道:「我說嚴總,合作吧?你也清楚我們在盯戚寶山,我們也知道他現在逃往港口碼頭的某一個地方。我們希望你能夠與警方精誠合作,告訴我們這個人在哪,我們必須立刻找到他。」
嚴小刀沉默了半秒:「薛隊長,再給我一天時間。」
薛謙嚴肅地說:「嚴總,我其實給了你好幾天時間,我一直在等戚寶山向我們自首!」
「我明白。」嚴小刀懇求道,「再給我二十四小時。」
薛謙厲聲說:「二十四小時夠用嗎?談紹安已經歸案了,他一定全盤交待實情以求輕判。於私,我理解你現在心情;於公,依我判斷,你的願望就不可能成功,我也不想動用警力強攻硬來讓大家受傷,我希望你能合作!」
嚴小刀說:「不能成功二十四小時之後我去自首!」
嚴小刀說完直接關機,讓手機信號在衛星監控地圖上消失,讓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行蹤。
但是,他左手腕上仍然戴著凌河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這將是唯一能讓他暴露位置的定位追蹤裝置。
臨灣碼頭附近,百八十艘萬噸貨運輪船靜靜泊在深水港灣的標誌線內,旗幟與海鷗在空中競相爭飛,水天連成一線,風景壯麗。
碼頭附近人來人往,客運和貨運通道各行其是,馬達渦輪發出的轟鳴與裝卸工人的吆喝聲腳步聲沸反盈天,足夠掩飾那些意圖掩藏行跡的身影。
嚴小刀穿過貨運倉庫之間狹窄的通道,故意兜了幾個圈子,甩脫一切可能的盯梢。他知道薛隊長的隊伍此時就在碼頭附近尋覓,他或許連二十四小時的機會都沒有,只是事到臨頭心存不忍,還是不甘心。
關掉了手機,不需要任何提點和指示,他找到了他要去的那艘貨輪。
他躍上甲板,踩過充斥鹹腥氣息的潮濕甲板,沿著窄小的旋梯下到船艙內部。這已經不能用心有靈犀來形容,這就是多年形成的父子間的默契。他確實以前跟著乾爹跑過船。只是現在戚寶山身為集團大老闆,不需要親自披掛上陣、風裡來雨裡去。嚴小刀也常年坐到辦公室裡,悠哉閒哉地指揮手下小兵幹活兒。
低矮的船艙內燈影搖曳,嚴小刀在船長室後方的圓桌會議室找到他乾爹。
會議室門口的走廊下,竟然掛著戚爺的小寵物。伶俐的八哥在籠中蹦跳,完全沒有覺察眼前的危機,熱情洋溢地為乾兒子指路:「倒~~爺~~」
戚寶山坐在橢圓大桌的盡頭,屬於船長老大的位子上。這人脖頸微微向後仰著,閉目養神,口裡悠然說道:「兒啊,來啦?」
戚爺眼前還擺著兩分早餐,是給自己和乾兒子特意準備的早飯油餅豆腐腦,耐心等待小刀前來。
戚寶山睜開雙目,兩人隔著一張長桌對視,五味雜陳的心境都很難描述。嚴小刀沒心思品味乾爹特意準備的早餐,啞聲道:「乾爹,您跟我走吧。」
戚寶山拖長聲音悠然問:「我跟你走哪兒去啊——」
嚴小刀說:「薛隊長他人就在碼頭附近等著我們,我已經跟他說好了……乾爹,自首吧!」
嚴小刀再一次誠心相勸,口吻堅決:「乾爹,今天凌晨有人在光天化日的大路上製造車禍暗殺談紹安!談副局被人救了僥倖沒死,這個人現在已經投案自首。同樣是今天早晨,您的房子被炸,我們僥倖也逃過這一次,但是還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怎麼辦?難道一輩子躲在這艘船上嗎您還能躲多久?乾爹,我們認命吧,就只有這一條路了。」
戚寶山並沒打斷他,平心靜氣等他把話說完:「小刀,你乾爹我,什麼時候認命過?」
嚴小刀:「……」
「認命?」戚寶山輕蔑冷笑了一聲,「我如果樂意認命,呵呵,十幾二十年前我是個賣鞋賣布的販夫走卒,今天我就仍然是個賣鞋賣布的窮光蛋。還有你,小刀,十幾年前你在那個礦山底下挖煤,十幾年之後你恐怕也早就化作一堆白骨渣子,攙和在煤灰裡,等著別人挖出你的骨頭渣子,你能有今天?……你樂意認命?你覺著老子會認命認栽嗎?!」
嚴小刀喉頭滑過艱難的情緒:「乾爹。」
戚寶山一揮手:「小刀你甭害怕,我不是要連累你,以前的事與你無關,畢竟你也沒有選擇。」
「但我現在有選擇。」嚴小刀正色道,「您沒有必要為背後的人死扛到底,跟警方合作,坐幾年牢還能出來。」
「你讓我跟張庭強梁通那幫敗類人渣關在一個籠子裡坐牢?他們配嗎?!」戚寶山面色冷峻如山,一句話徹底回絕小刀的期望,「我不願坐牢。我一生不對旁人妥協,我也不想跟條子合作。」
……
碼頭附近不遠處,凌河安靜地坐在車裡,特意將座椅調低,打起瞌睡。
剛才是毛姑娘幫他處理過頭部傷口,血早就結痂了,掉了一大撮頭髮,痛感知覺已然麻木。
急脾氣的毛小隊長,終於忍不住把打瞌睡的人喊醒:「凌總,你還不報警?」
車載的衛星定位顯示屏上,一顆紅點不斷閃爍,很長時間幾乎沒有移動位置,清晰地顯示了嚴小刀所在的貨輪船艙位置。
凌河瞟著那一枚移動緩慢的紅點,彷彿能夠腦補當事人此時沉重糾結的步伐。他搖頭拒絕了毛小隊長的提議:「別報警。」
毛致秀納悶:「凌總,你是心軟了呢,還是留有後招準備一舉拿下?」
凌河說:「我心軟。」
毛致秀:「……」
凌河垂下烏黑的睫毛:「不想讓他傷心,他想怎樣就怎樣吧。」
毛致秀哭笑不得地一拍腦門,隨即舉出雙手雙腳表示支持:「我贊同!」
凌河也對自己此時的優柔寡斷兒女情長感到不習慣。以前他總認為,只有懦弱無能的廢柴或者姑娘家才會擁有這些特質,如今開始反省那其實是自己的狹隘和偏激,不懂得寬容妥協。
凌河望向窗外的港灣風景:「戚爺原本和張、游、梁通那夥人就不是一路。現在看來,我還有幾分欽佩這個人。戚寶山這麼多年,都沒有選擇與那一群人同流合污,甚至極少踏入燕城一步,還保留了幾分做人的血性和清高。也難怪他是小刀的乾爹,小刀會認別人做他乾爹麼?」
毛致秀吐了下舌頭,就沒吭聲。嘖,跟戚寶山都可以化敵為友了,這分明是一種愛屋及烏的情誼。除了嚴先生,恐怕也沒第二個人能有這樣光芒籠罩大地人間的人格魅力了。
……
船艙內的兩人,仍然在長久地僵持對峙。
會議室的一側靠近船舷,從窄小的窗口攝入天光,嚴小刀目睹太陽的位置在空中緩緩移動。薛隊長很快就要找到這條船。他甚至能夠腦補出接下來會發生的一系列動作。
警方包圍貨輪。
特警隊員衝上甲板,堵住各個出口。
喊話勸降,狙擊手就位,強攻,狙殺……
他十分難過,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拖延多少時間。
戚寶山是很頑固的,一個闖蕩江湖這麼多年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也有他不願放棄的臉面和尊嚴,他有他想要固守的城池和王國,那些畏首畏尾的鼠雀之輩也混不到今天這個地步。
這片地方是屬於他的多年的心血,其中也包括小刀,甚至他最重要的心血就是小刀。
戚寶山突然另起話題:「小刀,今天還是你跟我走吧。」
嚴小刀詫異:「四面被圍,警方內部已下達通緝令,薛隊長就堵在碼頭上,您走哪去?」
戚寶山緩緩道:「小刀,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咱家的財產,這幾年都分批轉移到外面。鮑正威那老傢伙和薛隊長想要的口供和材料,我也都交給他們了,這就夠了。」
嚴小刀不甚理解。
戚寶山眼底射出直入人心的光芒:「小刀,只要你願意,咱們父子倆現在就可以遠走高飛!將來到了其它地方,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另立門戶重整旗鼓,你我聯手無往不利,不會再有旁人掣肘,也不必再受那些腌臢窩囊氣!我不會坐牢,你也不會坐牢,兒啊,你跟我走。」
嚴小刀:「……」
戚爺流露出的一番籌謀,就像緩緩鋪開了一張大網,這時終於張網露出真實的面目意圖,從天而降壓上嚴小刀的頭頂,將他罩在網中!
嚴小刀今天萬萬沒有想到,戚爺這些日子裡寧靜瀟灑、淡泊明志,每天好像就是在家觀棋遛鳥,偶爾出門聽劇唱戲,一切紛擾拂袖關在門外,原來早在暗中悄悄下手為自己鋪就一條後路。
嚴小刀沒有猶豫,搖頭:「乾爹,我不會走。」
戚寶山早就猜到這個答案,遺憾地闔上眼皮:「你說不走,還來得及嗎。」
嚴小刀愕然吃驚,這時轉過視線向舷艙的小窗口望去,岸邊景物動起來了!
渦輪振動和轟鳴的動靜確鑿無疑,船開了,並且已經離岸,緩緩滑向深黑色的水域,進入一片幽深沒有盡頭的藍色洋面。
嚴小刀感到難以置信,轉身就往艙口跑去。
戚寶山從座椅上一躍而起,大步踩著長桌掠向嚴小刀,一腳踹向面門。
這一腳並不是真要踹到人,也知道小刀一定能躲得開,戚寶山是一腳攔住了小刀的去路,將他堵回會議室。
「乾爹你……」嚴小刀被迫步步後退,耳畔風聲鶴唳,腳下的地板振動。戚寶山以拳腳攔住他的路,而腳下的晃動分明告訴他,輪船離岸邊越來越遠了,他們已經在海上。
「老家船上見」。
他萬沒想到他乾爹是用這句話誑他上船,想要逼迫他一起逃亡。
二人一齊躍上了長橢圓桌,四目相對,眉心眼底都燃著怒意,都想要抓住對方、搖醒對方,平生頭一次劍拔弩張無法妥協。父子之間的裂痕,早在「雲端號」游輪的一段旅程過後,就已初見端倪,這裂痕在看不見的地方磨損、撕咬,最終裂隙漸深,眼前的岔路涇渭分明,已經把兩人徹底隔開在鴻溝的兩側。
戚寶山聲音嘶啞:「小刀,我想把那些財產和錢都留給你,你假若不跟我走,我就真是孤家寡人啊,你做人也太狠了小刀!」
嚴小刀後心微微顫抖,眼底光芒破碎:「您今天走不了,放棄吧。」
戚寶山昂首傲然地說:「你可以棄我而去,我絕不繳械投降。」
嚴小刀痛楚地閉上眼,仰天歎息。
他再次睜眼時,將襯衫從肩膀褪掉甩在地上,露出裡面的黑色緊身背心和精健上身。
……
凌河和毛致秀同時發現,監控屏幕上的紅點移動了,移動緩慢,但方向詭異,竟然向著港灣更深的水域滑下去了?
凌河下車,一步邁上車頭登高遠眺,發出低呼:「船開了。」
他確實大意了,他沒有料到戚寶山在四面追兵尾隨之下竟還準備負隅頑抗,往海面方向跑路。他還是輕看了老狐狸,以為城府深厚的狐狸能變成純良無害的兔子。
凌河迅速撥通電話:「薛隊我知道您也在碼頭,戚寶山劫持了小刀,就在3號碼頭19號泊位開出去的那艘貨輪上,他可能走水路離境,您趕快攔截。」
「他在19號碼頭你知道你忒麼早不說!」薛隊長聽起來喘息正盛,話音不善,已經把幾個碼頭艱難排查了一遍,就快要查到關鍵位置。
凌河講電話時,臉上原本鎮定的情緒緩緩凝滯,彷徨。他賴以生存的鳥語花香之地彷彿突然遠離了他這座孤島,撇下他揚帆遠去,四周寒冷的冰層聚攏上來包圍了他……有個念頭驀然擊中他的腦海,小刀終究還是可能跟乾爹離開的,畢竟十幾年的父子情誼。
凌河頭頂傷口突然爆出尖銳的疼痛。沒人撕扯他那塊受傷的頭皮,傷口卻迸裂再次出血。這是他救小刀受的傷。
戚寶山會不會成為漏網之魚,他根本不在乎。
但小刀是他的,他珍惜在乎。
小刀若敢棄他而去,他把這爺倆都撕了。
港口局勢瞬息萬變,為了嚴防死守兩月前5號碼頭發生的爆炸慘案再度重演,警方在這一刻拉響警笛,碼頭暫時封閉戒嚴,其餘船隻全部留在港內,不准出海。
許多條快艇躍入水中,像一條條大白鯊,在洋面上露出富有攻擊性的背鰭,在翻滾的浪花之間劃出一道一道壯觀的水線。這些游弋的水線指引出目標方向,一齊向出海的輪船方向追擊而去!
大部分快艇都拉響了警笛,呼嘯聲彼此接力,傳遍遼闊的海面,這是薛隊長調遣的港口巡邏艇。
只有一條快艇,是未經批報自帶乾糧加入戰陣,沒有拉警笛,在鑼鼓喧天似的海面上反而更加顯眼。親自駕船的人迎風站在船頭,黑色長髮在風中躍動張揚。
……